試著和一池稻穀對話 李明維的心靈迷宮住著一位掃地僧

你聽得見稻穀說的話嗎？你聽得見自己內心的聲音嗎？如果可以掌握每一次對話的機會，每一次的演出，都會是獨一無二，對表演者、對觀眾，乃至於所接觸的萬物，都會是一次特別的機會，都會是一項特別的禮物。

藝術家李明維，說話一貫溫柔優雅，就像要將每個人催眠似的，緩緩吐露出一字一句，每句話都是他的心聲，即使他人在洛杉磯，記者人在台北，透過電腦視訊「對話」，仍能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真誠與熱情。

2021年的Taiwan NOW計畫，李明維的作品「如實曲徑」，10月30日將首度在日本演出。這是一次和日本舞者、日本觀眾對話的機會，李明維做足了準備，僅管這部作品早在台灣、德國、法國、美國等地演出多次，如詩般的肢體流動、充滿禪意的畫面呈現，以及將時間定格、安頓觀者身心的靈性之舞，曾經打動無數觀眾。

李明維的作品「如實曲徑」，舞者必須和稻穀對話90分鐘，在地板上開出靈性的花朵。（2015 TFAM, Taipei Fine Arts Museum）

跟20公斤的稻米對話 用身體吟唱大地之詩

李明維說，這支舞，就是這麼簡單，舞者拿著掃帚，和地面上的稻穀說話。

但其實又沒那麼簡單。長達90分鐘的獨舞，沒有固定舞步，沒有動作限制，可以即興，李明維給的指示只有「慢、慢、慢」。

即興從來就難。即興不是隨興，更不是隨便，這樣的挑戰，考驗的是舞者的身體，也考驗舞者的想像力。

「我告訴舞者，不要想去控制那些稻米，你反而要跟著稻米走，你要聽稻米的心聲，聽它對你說些什麼。」

在這場演出當中，最難的不是面對觀眾，不是面對自己，也不是空曠的空間，而是那一池20公斤的帶殼的稻穀。

一開始，許多舞者會愣住，叫我跟稻穀跳舞？有沒搞錯。

然而，一旦找到訣竅，一旦學會聆聽這些稻米說話，神奇的事便發生了──觀眾將在展場中看見一位行者展現自己內心的悸動與律動，然後將滿地的稻穀，逐一耙梳，逐一收束，隨著稻穀在地板上滾動、撒落的聲響 ，鋪就一曲如詩的篇章，金黃色的花朵在觀眾面前綻放，然後，花開、花落；花開、花落，直到舞者將稻穀耙梳成堆，一切回復原狀。

這是一曲大地之詩。

李明維要舞者把稻穀當成人，跟著稻穀走，靜下心來聆聽稻穀的聲音，也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圖為2020年於「李明維與比爾・T・瓊斯：如實曲徑」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展出現場。（© Stephanie Berger）

在疑惑的迷宮安頓身心 追求寧靜

李明維說，「每一次的圖案都不會一樣，我從來不會給他們指示，所以有時當我看到不同舞者在地板上開出不同的花朵，常常會感到驚訝、驚喜。」

這是李明維的作品，「如實曲徑」，英文名字「Our Labyrinth」，不到最後一刻，你不會知道這支舞會跳出什麼樣子，當舞者將稻穀掃開，逐漸在地板上描繪出屬於眾人的迷宮，舞者跟觀眾，甚至創作者李明維，都置身在這個玄之又玄的迷宮裡，不到最後一刻，大家都走不出去……

這是作品迷人之處，像極了人生，像極了愛情，總在充滿疑惑當中，亦步亦趨，你不能中途放棄，放棄了便什麼都沒了。一旦解開謎題，走出迷宮，柳暗花明，一切都值得。

形式是這樣：一位舞者跳足90分鐘，接著，另一位舞者上場，如此周而復始。

如此曲徑，如實曲徑。

這是李明維的魔術，讓人在疑惑之間安頓身心，然後，內心感到無比寧靜。

李明維說，這是一場非常純粹的表演。有人說，那是舞蹈，有人說，那是行為藝術。舞者在空間裡，忘了自己，忘了觀眾，卻只專注於滿地的稻穀，聽稻穀說話，跟著稻穀走。

一場舞者與稻穀的對話，卻神奇的讓創作者、舞者與觀眾，密切對話。

「如實曲徑」源於李明維的一趟旅行，從脫鞋小屋到寺廟之間的一段路上，志工虔誠的身影，成為他創作靈感。（照片提供：李明維）

2014年緬甸行 心靈的震撼教育

李明維說，作品的靈感來自2014年，他與另一半到緬甸旅行，「當時剛結束在日本的回顧展，覺得應該要有新的作品，旅行可以讓人走更長遠的路，於是就到處走走。」

緬甸之行，觸動了李明維的靈魂。

「我們去參訪仰光大金寺，在進到寺廟之前，有一間小房間提供朝聖者脫鞋，從小屋到寺廟的這條路徑，乾淨到一塵不染，因為一直有一群志工在這裡默默掃地，讓這裡保持絕對的乾淨，我試著和他們聊天，有些人告訴我，這不只是掃地，而是一種冥想的方式，也是他們回饋給社區和自己的禮物，透過這樣的淨化儀式，他們為大眾也為自己提供了一條通往靈性的道路。」

李明維大受感動，內心一直深烙著那些掃地者的身影，於是他開始思索如何還原這些人的身影。他們不是僧侶，卻擁有純淨的心靈，以及服務眾生的慈悲心願；他們不是清潔工，但在清掃的過程中，不只掃除實體的塵埃，也洗滌自己的內心。

「看到一群人虔誠的做著一件事，我認為這種美是可以感動很多人的心的。」

「一開始我也在想，要怎樣把這樣的感覺呈現，最後決定，就是只剩下一支掃把，一堆稻穀，就這麼簡單。本來也有想說，是否在地板上畫上一些圖案，讓舞者跟著圖案舞動，後來覺得這樣太做作了，不如完全都讓舞者去發揮。」

終於，2015年，第一版「如實曲徑」，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行首演。佳評如潮。虔誠行者的身影，在台北重現。

緊接著，又陸續在北師美術館、上海、巴黎龐畢度、紐約大都會、柏林Gropius Bau演出，2021年則剛結束在慕尼黑Villa Stuck博物館的行程。

李明維告訴舞者，絕對不能有掃地的感覺，那是一支你和稻穀合跳的探戈，如何掌握，全靠「兩人」的默契。（攝影：LIN Wei-Lung）

90分鐘的冥想 雜念是最大的敵人

李明維說：「這個作品很像是兩個人在對話，在這裡我將稻穀擬人化了，這不是獨舞，而是兩則靈魂的雙人舞，你也可以將它看成探戈。」

「我會跟舞者說，有兩件事情很重要，第一，動作一定要做得很慢、很優雅，第二就是你跟這一堆稻穀其實是兩個靈魂的對話，不是你在掃這堆稻穀，更不能有我在打掃、我在掃地的心情，這個是心情是不對的。」

這其實更像冥想，一場儀式，而不是舞，「大部分的舞者告訴我，這像極了一場冥想的過程。但他們跟我說，在舞動的過程中，有很多雜念會跑出來，或者會覺得『喔，我的腳不舒服』，『喔，為什麼那個人沒有專注的看我表演？』或者被旁邊的聲音干擾……這些雜念會影響舞者在舞動時的心態，也會影響到舞者造就出來的稻穀的圖案。」

如果狀態太好也不行，看見自己在地上畫出來的花朵實在美極了，下一秒，動作馬上受到影響，「他們也跟我分享，我現在創造出來的圖案非常非常的美，就會去思考下次可不可以再現一次，當他們與自己的內心有所對話的時候，他們的精神、專注力就會有所脫節，就必須馬上跟自己說：『Stop！』要專注在動作上，不要去評斷怎樣是好，怎樣是壞。」 

在「如實曲徑」中，所有的美，所有的悸動，都來自於人對萬物的悉心觀照。（照片提供：台北市立美術館）

一粒稻穀滾到身邊 小朋友悉心呵護

稻穀是人，是種子，李明維透過舞者將內在觀想與外在對話產生聯結，要將緬甸所觀察到的虔誠心相，不斷傳下去。

「今年在慕尼黑的演出，有一位舞者的表現相當令我感動，剛好他是日本人，我便邀請他擔任這次在日本演出的種子舞者，讓他告訴其他舞者關於這個作品的美學跟精神，跟日本的舞者一起分享，把作品的精神傳承下去。」

李明維也提到觀眾的反應。這部作品很多時候是在公共場合演出，當路過的行人、觀眾看到舞者在大廳演出，動作極端緩慢，那個視覺效果會讓人整個安靜下來。

「最讓我心動的是小朋友的關注及參與，他們的參與不是去跟舞者互動，很多時候是直接坐在舞者的週圍，仔細觀察舞者的動作，而且一看就是40、50分鐘，有時候小朋友會看到一粒小稻穀滾到自己的身邊，就會小心翼翼撿起來，將它與成堆的稻穀放在一起，好有趣！」

此外，李明維把稻穀當成人，對於稻穀也有許多的斟酌，「在法國龐畢度中心演出時，因為它的地板是水泥地板，而且有許多坑坑洞洞，稻穀若卡在洞裡會是很麻煩的事，於是我便採用黑色的跳舞地墊鋪在水泥地板上，看起來像是一池墨水，稻穀的選擇，我便選了沒有去穀的黃金稻穀，在黑色地板上灑開，十分搶眼；在慕尼黑演出時，它的地板是松木地板，顏色是金黃色的，我就使用了黑色的稻穀。」

「如實曲徑」的每場演出都不會重複，同樣的舞者在不同的場次也不會重複自己。（攝影：LIN Wei-Lung）

日本結緣 提供重建關係的正能量

李明維的作品不是第一次在日本展出，2014年他在日本森美術館舉行回顧展，展出14件作品，當時日本剛度過311地震的摧殘，百廢待舉，策展人片岡真實（Mami Kataoka）回應了李明維的作品對萬物及人際關係的觀照：「儘管日本歷經這次災難，損失慘重，但李明維卻努力釋放了正能量，將重建關係的連結融入作品，這樣的特殊經驗強烈喚起我們的感官及感情，幫助我們邁出第一步，重新去建立新的關係。」

李明維回憶，「當時片岡真實認為我的作品呈現了跟人的心靈的對話，像我的『魚雁計畫』就是要人們繼續寫信，寫感恩的信，寫原諒的信，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有一種療癒的作用，但我在做這些作品時，沒有這樣的意識，它只是一種心靈的對話。」

李明維說，他從來都不會刻意去想，觀眾會如何感受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又應該對人們產生怎樣的影響，「身為一個藝術家，我絕對沒有權力跟別人說，你該怎麼過生活，你要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世界，我的世界觀是屬於比較寧靜的世界觀，別人看到我的作品，應該可以感受到那份寧靜，如果表演者可以把作品中的那份寧靜表現出來，那會是很棒的體驗。」

當舞者跟稻榖「聊開了」，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極其豐富的圖像。（© Stephanie Berger）

李明維的作品總是探索「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物的關係，疫情來臨，把人類的生活打亂了，人類文明產生極大的變化，這位重視關係的藝術家，卻一點都不覺得悲觀，李明維笑說：「我反而覺得人與人的關係變得更親密，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和人之間不能有近距離的接觸，今年的演出，反而更看出人們對藝術的渴望。」

李明維的隨興自在，尊重每一位演出者、觀眾，乃至稻穀，讓人與人、人與物，自然而然的對話，內心油然生出無比的寧靜，那竟然是這個充滿3C產品、資訊焦慮與喧囂萬分的世界最珍貴的寶藏。

「如實曲徑」，意謂著這是一條真實的道路，它不是捷徑，不是康莊大道，跟所有的人生道路一樣，它彎彎曲曲，它錯綜複雜，它是我們每一個人內心的迷宮。如何在其中行走？如何走出來？你得靜下心來，聆聽內在的聲音，觀照外在的萬物，不要小看一粒砂、一粒米，因為再微不足道的小物，也可能是你人生路上的領路人。

如此曲徑，如實曲徑，當然得由你自己親自走一遭。這是李明維給全人類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