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南島語族」我們知道的範圍有多少?除了歷史課本寫著「台灣位於南島語族分布的北界」,其餘再多的資訊,好像也較少被關注。
最近,收到一個名為《你的島嶼我的家》的節目介紹,製作組在2020年Covid-19疫情肆虐之際,挑戰台灣與紐西蘭之間的距離,邀請阿美族與毛利族音樂人各3名進行「視訊交友」,用音符與文化搭起島嶼之間的橋梁。
為何將這兩組人聚在一起?節目製作人兼參與者的阿洛.卡力亭.巴奇辣,娓娓道來一段關於追尋海洋之路的生命歷程。
阿洛是橫跨電影、音樂、電視三棲的阿美族創作歌手,2015年以《太陽的孩子》入圍金馬獎最佳新演員,隔年又以《吹過島嶼的歌》獲得第51屆金鐘獎教育文化節目主持人,長年耕耘母語傳承與原住民族文化的推廣。
見面時,阿洛用溫柔的聲音告訴我,台灣是座神奇的島嶼,「當我們面向西時是少數,但當我們面向海的時候,卻是這個海洋(民族)的源頭;我們一直覺得這個島嶼這麽渺小、不起眼,卻從來不知道台灣就是遍布太平洋、印度洋這麼廣闊的南島民族的原鄉,是至關重要的島嶼,這蘊含的厚度超乎我們想像」,她深邃的眼眸閃著光芒。
許多學者提出的南島語族起源說,都認為台灣是這個具高度航行力海洋民族的源頭,語言歧異度也是南太平洋各海洋民族中最高的。
5000多年前祖先們從台灣出發,順著海洋向南擴散,最東抵達南美洲西岸復活節島,最西到非洲東岸的馬達加斯加島,最南則是紐西蘭,全語系總人口趨近4億,每道打上岸邊的浪花像心跳,彷彿聽見綿延不斷的血緣與家人。
在近10年歲月中,阿洛藉由與南島音樂家接觸、製作專輯、拍攝節目,企圖探索台灣與南島民族,經過千百年族群遷徙、海洋與島嶼隔閡、甚至不同殖民者與語言演變,彼此間到底還存在著什麼連結。
2019年,阿洛與6位太平洋南島音樂人跨界合作,在澳洲共同製作母語專輯《Sasela’an氣息》,無意間發覺「淚水」、「眼睛」、「耳朵」、「數字」等母語詞彙,在6個不同的國家幾乎一致,彷彿聽見隱藏千年的航海線索,「我們文化的延展,超過自己的想像」。
看著這群來自不同島嶼的人,阿洛內心被這份共享的生命氣息撼動,她說阿美族有一句話:「海是我們的路」,當人們覺得海是陸地的終點,卻是海洋民族們的起點。
「對島嶼民族來說,海洋就是我們的路、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文化、滋養都跟海洋有關係,島嶼民族應該是要勇敢的、冒險的,會向未知的領域前進,會向這個世界更大的憧憬前進。」
以台灣為起點,用音樂向南島啟航、串連生命的連結,成為阿洛努力邁進的一條路,詢問「身為南島語族的自己還有什麼?」彷彿像祖先順著曾經航行的紋路前行,現在則用音符來指引。
在與南島音樂人接觸時,對方常會告訴阿洛:「妳知道我們的祖先是從台灣來的嗎?」在她心中投下極大震撼,「他們比我們更知道台灣這座島嶼很特別,而它也真的比想像中美麗。」
幾年前阿洛有了創作跨島電影的想法,她以南島為主題的劇本,入選了2018年金馬創投。只是拍電影、尤其跨國製作,一定得花時間醞釀。阿洛決定從做專輯、節目開始,接觸並尋覓跨國夥伴,因此萌生《你的島嶼我的家》。
阿洛後來也為夢想,辭去穩定的電視台工作,並找來阿美族好友A-Lin(黃麗玲)、舒米恩(Suming)及在紐西蘭知名度極高的3位毛利歌手梅西莉卡(Maisey Rika)、特洛伊金吉(Troy Kingi)、莉亞霍爾(Ria Hall)參與節目。
兩組團隊原定2020年初場勘田調完成後啟動拍攝,沒想到突如其來的Covid-19打亂製作節奏,未知的病毒與關閉的國境,吹熄了兩個南島民族間的音樂火花。
阿洛苦笑,曾數度掙扎是否該繼續進行,也動念退掉文化部的補助案,但最後還是咬緊牙根,決定記錄最真實的疫情生活樣貌,兩島各自拍攝,再透過網路對話、串連「島民」生活。
不過去年,確實不是一個好過的年。
平時行程滿檔的A-Lin,原訂前年小巨蛋演唱會結束後,在2020年展開一連串世界巡演,沒想到卻因疫情急踩煞車,被工作人員架著飛來飛去的行程表瞬時空了,自己反而生了場大病,這才知道平時生活有多高壓,同時也陷入究竟為什麼而活的困惑。
舒米恩則是面臨前所未有的低潮,一手創辦的阿米斯音樂節因疫情無法舉辦,讓他背下沉重的貸款,所有表演機會停擺,得裁去半數攜手打拚的工作室夥伴,身心皆受打擊,天天沉浸在憂鬱情緒,節目鏡頭還捕捉到銀行催收員來找舒米恩討論如何還款。
但也因為這個意外造訪的空白與停滯,從小在都市長大、不太會說母語的A-Lin,終於有機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阿美族」。第一次在部落待超過5天,第一次參加豐年祭、第一次坐在部落老人家門口學唱古調,嘗試以母語創作歌曲,和爸爸舒服地並肩走過沙攤,聊著部落歷史。
這一刻她不再是巡迴世界的明星,而是一個單純的部落孩子,把零碎四散的自己拼回一個完整的形狀。阿洛印象深刻,有一幕A-Lin含著淚對鏡頭說,她常到不同國家演出、看見不同的城市燈光,常在想哪裡是屬於她的地方,透過這次溯源般的旅途,她現在心不再有懷疑,她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
去年低落到自嘲都躲在家裡哭的舒米恩,則讓阿洛嚇了一跳。兩人從小認識,阿洛從沒見過如此無助、天天失眠憂鬱的舒米恩。她能做的,就是藉由節目拍攝帶著舒米恩回部落、與家人耆老對話,尋找台灣的聲音,感受自然,也陪著他慢慢走過工作停滯期,鼓舞舒米恩如同當年他獲得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所寫的《不要放棄》:「如果生命繼續向前,不論遇到壞的、好的,都是值得經驗的。」
漫長的歷史洪河中,祖先也曾一一挺過瘟疫、災難,阿洛希望透過節目傳達一個訊息,關於人類與自然共生共存的方法,無論是來自哪裡的原住民,都仍擁有祖先的智慧,阿洛相信災難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再來過,所以不要害怕面對。
節目拍攝期間,反而讓3位阿美族音樂人回到了家、回到部落、回到生命的原點,重新與自己對話,並找到能讓自己在世界站穩的力量;也透過一通通越洋跨島的視訊對話、旋律,共享生命養分,語言隔閡早已不是問題,在動盪的2020年間彼此互相療癒。
有一回劇組開拍前夕,毛利歌手Maisey的公公突然病逝,拍攝計畫被迫取消,阿洛特別錄製影片給Maisey表達安慰,說著「阿美族面對生死,認為生命不曾離去,靈魂跟思念會隨著早晨的風,夜晚的星星,還有稻田裡面的香氣存在著。」面對跨海捎來的訊息,Maisey透過影片致謝,感受來自海洋另一端的溫暖,也讓Maisey體認生命凋謝是必然的循環。
阿洛與我分享,毛利人有一個打招呼的方式叫做hongi(碰鼻禮),雙方鼻子互相碰觸,交換鼻息,當氣息交換的瞬間,靈魂就像確認了彼此的文化、氏族與生命,坦誠真摯,觸碰次數越多,時間越長,則代表對方的重要性。
我感覺他們這兩個月的拍攝,就像一個不間斷的遠端鼻息,長而深遠,一端向著遠方的海洋,另一端則向著各自內心,直直吹拂進心底、甚至靈魂。
我不是原住民,但聽著阿洛說著台灣是近4億南島語族的原鄉,說著祖先航海的必然,還有海島民族的使命與對「路」的追尋,讓身處在同一座島嶼的我與有榮焉,感受到這座3萬6000平方公里小島蘊含的能量。
不能小看自己的島嶼、也別忘找到自己的原點,還有一顆溫暖誠摯的心,就像阿洛在《你的島嶼我的家》感受到的:「哪裡有愛,哪裡就是你的家,原來我的家比想像中更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