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代的情慾流轉,映照著大時代的離合興衰,電影「霸王別姬」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與張豐毅飾演的段小樓這兩個京劇背景的角色,傳承自百年的唱念作打,一顰一笑,這些意韻深厚,讓人百轉千迴的演出,紮根於京劇演員幾年甚至幾十年光陰所培養的「功夫」。
張國榮媚態勾人,鋪陳細膩情感,已成經典,但令人不忍看的是小時候被送到戲班,淚水和血吞的嚴格訓練。
這功夫得從小進戲曲學校開始,身體日日打磨,晨起練基本童子功,壓腿踢腿,拿頂吊嗓,3分鐘倒立說長不長,但也能讓孩子全身出汗發抖。漸漸熬過痛到連眼淚都哭盡的時期,則要開始學雕琢人物,進入角色,眼神表情都是學問;至於能不能成角,還得加上後天對於文化的理解,對於人性的體悟,涵養的積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時時刻刻,無邊無際。
京劇訓練嚴苛已經可以想像,但要如何成為一名音樂劇演員,恐怕年輕音樂劇工作者的幻想是「歡樂多於苦痛」,以為只要學會唱唱歌、跳跳舞就可以應付。音樂劇導演,也是台北表演藝術中心「音樂劇培訓人才計畫」的策劃者之一曾慧誠說得精準,「你只要想,如何成為一名京劇演員就對了。」
經過多年國內表演工作者埋頭摸索,土法煉鋼;國外音樂劇漸次引進台灣,讓從業者大開眼界,台灣觀眾也逐漸接受這種既唱又跳,不那麼正襟危坐的表演形式;有了市場,劇團製作音樂劇的意願與質量也逐年提升,2018年堪稱台灣原創音樂劇的第一個頂峰,大小製作,無論質與量都超出過往許多,但每齣製作或多或少,總彷彿像是缺了甚麼。
曾慧誠說,在台灣,音樂劇沒有一個專門的科系,理論及研究系統沒有建立,大家對甚麼是音樂劇沒有合理的想像,大家用五花八門的角度切入,各行其是,卻沒有共識;其次藝術,需要一個專業科系多年的累積,就像持續不斷精進的運動員,除了訓練,還有觀念的積累。
沒有專門科系訓練音樂劇,但又必須趕上音樂劇的演出潮流,預定將在2022年開幕的台北表演藝術中心2016年推出「音樂劇人才培育計畫」,這是目前台灣最持久,也最有系統的音樂劇人才大補帖。
北藝中心總監王孟超表示,台灣沒有專業的音樂劇科系當然是問題之一,但國內的教育體系本身也常常「井水不犯河水」,「訓練出來的,會演的不會唱,會跳的不會演,會唱的不會跳,這沒辦法用在表演音樂劇,音樂劇就是得要都會。」
王孟超直言,一開始看台灣的音樂劇真是不習慣,很不整齊,有的故事好,音樂動聽,但就不好看,「音樂劇是一個當代的整體藝術的綜合呈現,要可以做到整齊度跟細膩度。簡單來說,就是要努力到有商演的水準跟可能性,這樣臺灣,包括戲劇、音樂、舞蹈,到燈光、舞台、布景都會像拿粽子一樣,一次拿起一整串,每個面向都可以獨當一面。」
王孟超觀察,在國外的專業相關科系,比如一般戲劇系,一年大概有10幾齣大大小小的公演跑不掉,學生就會有不斷演出或製作的機會,「但像北藝大戲劇系,一年只有一個大製作,無法讓學生透過不斷演出,學以致用。」
由於工程超乎想像地延宕,北藝中心決定利用開幕之前作音樂劇人才培訓:第一年做表演人才,先跟國外取經,找外籍師資進來;第二年加入了詞曲創作,希望強化內涵;第三年,加入導演人才訓練,導演組跟演員組一起上課,可以產生很多統合練習,導演組學員有演員組可以導戲,演員組也可以打開眼界,接收許多如何表演詮釋的資訊,在理論跟實務雙管齊下,持續進步。
帶過許多音樂劇人才培育計劃學程,曾慧誠說,希望喜歡音樂劇表演的年輕人必須從接受培訓開始,不要讓他們因為直接進入業界之後,因為跟期待不同而受傷。曾慧誠說,「這個培育計畫給大家指引與分享,你在這裡不一定可以做好,但是這個環境可以接受你失敗。」
說是說可以接受失敗,但這些學員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奇石,都有成為和氏璧的可能,過程如何不完美,最後培訓成果發表還是要見觀眾,這是完成訓練環節很重要的一部分,大家都卯足勁,不斷看看自己還可做到甚麼程度。
因為,沒有人願意失敗。
外型亮麗的顏辰歡是表演組學員,念的是交大外文系,畢業後作了幾年工作,「我的老闆同事都很好,可以預期30年工作都不會有甚麼改變。」也許是自己不太滿足,有一天上網看到A劇團在徵求演員,她就姑妄一試,沒想到就踏上唱跳命運船,航向不可知的表演世界。
「我開始做大大小小的演出,覺得其實我對唱歌、演戲跟舞蹈可以結合在一起的表演很喜歡,慢慢一步一步,看可以走到哪裡去。」顏辰歡說,今年她通過迪士尼審核,即將擔任「小美人魚」動畫交響音樂會演出。
「坊間有很多聲音課,很多表演課,很多舞蹈課,我自己都上了很多,但是我覺得音樂劇的表演是一個很獨立的領域,不是說你去學唱歌、學表演、學跳舞,就有辦法用在音樂劇表演上,這也是我為什麼每年都很想要報名北藝中心音樂劇人才培育的原因。」
顏辰歡說,這裡的訓練對於聲音跟肢體的使用上有很大的幫助,過去都以為唱一句歌詞要讓大家有無窮的想像空間,但在這裡就是會告訴你,要直接,你最終要選擇一種情感傳達給你的觀眾,「因為在舞台上,要顧及走位,顧及肢體動作,又要顧到燈光等等,對觀眾來說,直接,觀眾會更容易接受你想要傳遞的訊息。」
顏辰歡說,今年跟導演組一起工作也很有趣,因為跟導演同時都是學員,有很多可以討論的,找到屬於我們自己的解釋,而且沒有誰對誰錯,就有很多可能性。」顏辰歡說,表演教會她最重要的功課是「不要自我設限」,「有一次一個表演老師對著我說,顏辰歡我終於知道妳最大的問題是甚麼了,妳,不,要,做乖女孩!」
聽到之後,顏辰歡心頭一驚,想起自己的學習歷程,「從小我很習慣要得到長輩師長別人的讚賞,我會先畫出一個框框,然後我在裡面看能不能做到最好。」但踏進表演圈這些年,顏辰歡知道表演不是這樣的,先畫出框框就已經先自我設限,「不要做乖女孩至今還是我的功課。」
同樣走在表演路上,曾慧誠回想自己的學習歷程,之前在台灣念的是輔大音樂系,「念音樂壓力之大,放假結束就是考試,打瞌睡都還得練,不斷輪迴。」曾慧誠退伍之後,去了美國念紐約大學(NYU)音樂劇表演碩士,又拿到美國音樂戲劇學院(The American Musical and Dramatic Academy, NYC)音樂劇表演文憑,「講實話,吃了很多苦頭。」
曾慧誠說,學習吃苦的過程是甚麼,「就像練舞蹈會拉筋拉到哭,還是得拉,那種痛已經變成一種自然;演法也許自由開放,但背後要知道很多演技的知識,還要有開放的心靈,這太多人不知道,要成為一個音樂劇演員的背後,需要付出多少代價。」
但是在這個音樂劇培訓過程,光給提點都已經來不及,「我們根本工作不到對身體延展的加強或改變,所以會在課程上有點負擔,希望他們可以不斷嘗試。」
曾慧誠說,想要做音樂劇,首先必須知道音樂劇的前世今生,「我們老想用自己的語言做台灣自己的音樂劇,得先知道英美音樂劇是怎麼來的,才有辦法知道我們自己可以如何轉化。」曾慧誠直言,他還是主張台灣要有音樂劇系或所,因為音樂劇一定要一步一步來,「因為基礎聲音訓練,需要時間,肢體開展到靈活,需要時間,你來這個訓練營,沒有學分,我也當不了你,只能邀請學員們來試試看,還有哪些可能性。」
負責音樂劇內容的創作組導師吳政翰則認為,台灣沒有專屬的音樂劇表演系所,沒有完整的音樂劇體系,反而產生了很多可能性,「有太多五花八門,燦爛繽紛的東西,這就是一個開始。」
吳政翰說,台灣沒有什麼音樂劇學校體系讓大家好好打底,北藝中心的計畫就變得很有遠見,「藉由這個工作坊連結學院裏的不足,也為業界培養人才需求,這就變成很好的平台。」
吳政翰念的是美國耶魯大學戲劇學院,拿到戲劇構作與劇場評論藝術碩士。「劇本構作早期台灣翻譯成戲劇顧問,名字聽起很玄,其實就是在研究說故事的技巧,如何說好一個故事,如何建構一個故事的方式,重視注重形式跟內容之間的關係。」
吳政翰說,一個劇本要成為音樂劇,必須要先去思考爲什麼要用「音樂劇」這個形式,「音樂劇本身邏輯性很強,不只是建立在音樂上面,音樂跟戲劇是綁在一起的,所以他的戲劇本身要更有邏輯。」
在創作組的課程有很多的問答交流與討論,然後實作,今年編曲組6人,創作組6人,互相配對,每2天寫一首歌加上修整,吳政翰說,「先有創意,然後知道音樂劇的詞跟曲如何誕生,然後就是劇本。」
寫歌只是一首歌的事情,但音樂劇內有好多首歌,這些歌彼此之間的關係是甚麼,劇本如何找出音樂劇的特性,「我覺得這個培育計畫不只是學技法的地方,而是一個廣義上可以交流的充電站。」
吳政翰說,很多學員都說這是一個魔鬼訓練營,而彼此在短短的二十幾天已經建立起革命情感,「這輩子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創作時機。」
吳政翰說,音樂劇像是一個看世界的角度,「不同的濾鏡,會看出不同的樣子,反過來說,我們也要去想,到底是什麼劇本,什麼樣的戲劇題材,本身適合用音樂劇的形式完成。」吳政翰說,音樂劇沒有SOP,有些是音樂性本身就很強,比如說歌手的故事,舞者的故事,或者台灣社會的衆聲喧譁,有一種聲音的表現,就適合拿來創作成音樂劇。」
吳政翰也提醒,音樂劇裡面,「合作」是非常重要的一環,「自己也要開放,大家一起討論出各種可能型,一起創造,這是很迷人的地方。」
「參與這個工作坊,像是被雷打到,我突然醒了,我突然知道我也可以這麼做。」學員之一的呂筱翊過去擔任導演工作,她回憶剛離開學校投入業界,來的都是資源很少的案子,但就要想辦法用有限的資源變出好菜色,「那個時候我覺得,如果我一直在做類似這樣的事情,我沒有辦法精進。」後來接了在中國的導演案,也發現自己並不是太喜歡過度商業的環境,回到台灣之後發現這個工作坊,呂筱翊找到了自己。
「以前是導演主導完成一個作品,音樂劇不是,除了導演之外,編劇,作詞,作曲都是一起構成這個文本的主創,如何在一個合作的模式下,激盪出更精彩的火花,我覺得很有趣。」呂筱翊說,在音樂劇的創作中,她發現原來她之前導演方面的經驗和思考,再加上結合自己中文系背景,可以化成音樂劇文本,如果走這條路,可以有繼續進步的可能性。
任教於台大跟北藝大,吳政翰認為,這個工作坊很重要,因為寫劇本或是跳舞都需要技法,要會創作還是要會分析,才能夠做出比較有深厚底蘊的東西,「這個平台其實帶給大家一個操作的實務,初階不是這裡要學的,音樂劇還是算是比較進階的課程,打底需要自己努力。」
曾慧誠說,在英美的文化裡,音樂劇感覺總有著華麗的外表,就像大家最熟知的「歌劇魅影」、「悲慘世界」,「大家是被這個吸引過來,但他們是因為有話想說,那台灣自己想說的又是甚麼?」
曾慧誠說,北藝中心看到了音樂劇這個產業,演員創作導演編舞都很重要,「百老匯音樂劇為什麼可以做到這麼嗨,但有些台灣作曲家寫的,我就是嗨不起來,但如果每年每年長期訓練,把音樂劇的製作水準拉起來,市場規模做出來,人養出來,這才真正有意義。」
戴上音樂劇的濾鏡,可以看見不一樣的世界,王孟超則說,音樂劇有曲高和寡,也有普羅共感,「這沒有高低之分,只要可以感動人的,就是好的音樂劇。」
王孟超說,北藝中心希望可以把產業帶起來,對應香港、新加坡或是中國,台灣就是內容的供應者,台灣自由多元開放,創意無限,這是其他地方現階段不太能做到的。「過去做創作燒的是劇團的錢,現在有政府奧援,我們一起把火燒大一點,燒旺一點,讓音樂劇在台灣發光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