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世界,色彩的繁複,確也溫暖了我,然我一生的關懷、一生的傾注,無時無刻不在我心中翻攪、不在筆下重現;千層地下無言的吶喊,何能相忘?
-洪瑞麟「追求陽光:我的畫就是礦工日記」(1979 中時人間副刊)
30年投身2000公尺的地底礦坑,「不見天日」在礦坑不是比喻,而是實際生活的寫照,「天色未明,大家進入了坑道,有幸出來,已是墨色黃昏。」告別這彩色人生之前的最後15年,洪瑞麟走出礦坑,沉浸在加州整年不缺的陽光底下,卻怎麼樣也忘不了黑暗坑道裡赤裸身體、揮汗挖掘的兄弟。
「我的爸爸是一個平凡人,過著平常的生活。」在洪瑞麟度過晚年的公寓裡,不遠處就是沙灘,夕陽西下,五彩繽紛的晚霞是加州的招牌景色。大兒子洪鈞雄在父親過世24年之後告訴我,這位台灣藝術史上留名的礦工畫家,活在世上的時候,就是一個平凡人。洪瑞麟跟礦工一起彎著腰,進入攝氏37度的地底,隨身帶著裁縫設計服飾用的「洋裁簿」當畫紙,跟著礦工一起喝著便宜的米酒「晃頭仔」買醉,喝到胃出血開刀。
那是屬於「野武士」的浪漫情懷。出生在1912年的台北大稻埕,洪瑞麟成年之後從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帝國美術學校前身)畢業。這裡培養出來的畫家號稱「野武士」,與東京藝術大學的正統宮廷派講求的高貴畫風不同。野武士豪邁奔放,畫工人、妓女、貧民窟,關懷勞動者的日常生活。日後洪瑞麟進入礦坑工作,用畫筆記錄礦工生活,講求的就是讓看畫的人聞到泥土的味道。
洪鈞雄說:「我媽媽當年罵我爸爸,你怎麼都畫那些黑黑臭臭的,沒人要買,多畫幾朵花、多畫幾幅風景才好賣錢。」愛上礦場老闆的女兒,洪瑞麟在礦坑從一開始親自挖礦,後來當起管理階層,一做就是30年。藝術眼光一點一點滲入那個講求勞力、關乎生死、黑暗無光的礦坑當中。洪鈞雄回憶,有一年礦坑蓋了一間新的辦公室,洪瑞麟為了省錢,自己拿起油漆刷、踏上梯子刷房子。藝術家情懷使然,這個瑞芳小鎮的礦坑口多了一間被漆成粉紅色的屋子。洪瑞麟晚年移居美國,兒子為他準備了一間粉紅色的房間。
「永遠不要讓子女當礦工。」洪鈞雄回想當礦長的外公這麼說過,半世紀前還是高中生的他,曾隨外公進入礦坑,「礦坑入口高度,剛好一台煤礦車過去,進入礦坑的時候,每個人都要彎著腰、把手背在後面。狹小的坑道裡抬不起頭,彎腰駝背走上快要一小時。裡面溫度攝氏37度,每個人都在流汗,我到了一個地方看到幾個人在休息吃便當,他們都光著屁股,全身赤裸,衣服掛在一旁等出坑的時候再穿上」。
天人永隔的悲劇在礦坑城鎮經常上演。洪鈞雄鮮明記得,有次去雜貨店買醬油,礦坑口搭了白色帳棚,帳棚底下停了壓死的礦工,腳邊一碗飯插了兩根筷子,年幼的他跑著回家,連鞋子都掉了。外公曾告訴他,「幾分鐘之前還在講話的工人,突然一個地震就被壓在土堆下,他馬上跟其他人喊『還有救』趕快把人救出來,但實際上他手伸進去的時候,已經摸到了腦袋破掉,沒救了。如果不說還有救,可能不會有人理會」。
拿一條命討生活的現實世界,與昇華於塵世的藝術世界,因為洪瑞麟一生的執著,這兩個平行宇宙如此同時存在瑞芳鄉下的礦坑裡。一張張隨筆的畫作,等同是這群無聲工人的日記,現實生活殘忍無情,洪瑞麟的畫筆努力抽取其中的神聖時刻,但他回顧這段礦坑時光還是自責:「有時我幾乎痛恨我的畫筆不能給他們實質的意義。」這些嘲笑他「矮肥洪」的勞工弟兄,對洪瑞麟來說,是一群深入地底,偷取上帝寶藏的勇士,身上的傷疤就是每個人的英勇勳章。
若還有什麼令人覺得偉大而神聖的,實莫過於這種態度,唯有真正瞭解人生原就是搏鬥……所謂的高貴,原也是鄙俗的昇華,所謂的鄙俗原也包含高貴的意義。
-洪瑞麟〈追求陽光:我的畫就是礦工日記〉
洪瑞麟離世前,作畫對象從地底礦工,轉向了加州海灘的夕陽。有一天他與兒子散步,突然有感指著西落的餘暉,「朝這裡一直走,可以走到台灣。」看著這一片色彩繽紛的天幕,接著他說「好像有音樂在演奏。每一個顏色好像跳出來跟我講話,我一輩子都在玩顏色,現在他們來跟我告別了。」洪瑞麟1996年去世前,畫下了這幅最後的夕陽。洪鈞雄在這個父親生前居住的公寓裡,房間牆上掛著就是這幅畫。
訪問中,這個靠著跟銀行借錢在美創業、退休時是4家餐廳老闆的洪鈞雄,講到這次決定把父親的畫捐給國立台灣美術館的心情。「如果我爸爸看到這一切,他一定很安慰」,一生執著作畫,描繪勞苦生活的平凡人,如今得到前文化部長鄭麗君親自到訪、以國寶規格重視。那些潛藏地底、日月無光的庶民生活將進入國家殿堂收藏。儘管榮耀,極為入世的洪鈞雄講了一個葷笑話表達心情:
「這些畫跟著我40年,現在好像嫁女兒,心裡很不捨。就好像洞房花燭夜,剛嫁了女兒的老父親睡不著覺,跟老婆抱怨:『我跟你講,我不喜歡這個女婿,他現在一定在欺負我女兒。』老婆回他:『我嫁給你的時候,你有沒有想到我爸爸的心情』。轉念一想,這些畫嫁到好人家,應該感恩才對。」
後記:
2019年底,美國順天美術館將館藏652件作品捐贈回台,台灣藝術作品回到家鄉,讓洪鈞雄也有意將父親洪瑞麟的作品捐回台灣。
成大歷史系教授蕭瓊瑞在2019年底,也跟國美館典藏管理組副研究員羅鴻文親自飛一趟洪瑞麟晚年住所。洪鈞雄從家中抽屜櫃翻出上千張父親畫作,當中除了洪瑞麟最為人熟知的「礦工」油畫、水彩系列,蕭瓊瑞認為,「他的素描更具功力」,只是長期以來都被忽略,未來這批遺作若能有機會重現,也可提供美術史更進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