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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水雕塑重見天日 百歲少女上大學

台灣第一位以雕刻聞名的藝術家黃土水,將小女孩純真、乖巧、含情的模樣以大理石呈現,百年後依然可感受皮膚的Q彈。
2020/6/20
文:鄭景雯/攝影:王騰毅、張新偉、鄭景雯/影音:陳薇雯、張雅婷/圖片提供:北師美術館、臺北市立美術館

永劫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精神上的不朽。以大自然的黑土捏出天真無邪的小孩,以紅木刻出朝氣活潑的男子,用白石雕出細緻柔軟的美女。同時又可以成為永恆不朽,不衰老不死的人類。
                                                                                     -黃土水,〈出生於台灣〉,1922。

約莫在1920年年初的寒冬,久子小姐出門前將前方的瀏海梳得整齊,再將一頭長髮往後梳整編成辮,最後還綁了個大蝴蝶結,在頸部披上毛草禦寒,準備出門赴約。

這天,年約5、6歲的少女,應邀成為台灣留日學生黃土水畢業製作的模特兒。原本學木雕的黃土水,在日本留學期間接觸到西洋素描、解剖、人體寫生和美術史,赴日後發現雕塑的主流在銅雕和石雕,木雕受材質限制,只能屈居其下。

黃土水在1920年以大理石雕刻〈少女胸像〉,少女真有其人,是一名叫久子的女孩,從半身雕塑可見,久子將一頭長髮往後梳整編成辮,最後還綁了個大蝴蝶結,在頸部披上毛草禦寒。

當時,義大利雕刻家貝西(Ottilio Pesci)客居東京,黃土水前往他的工作坊觀摩,一邊看一邊學,把貝西雕大理石的工具形狀都背下來,事後仿造一套,1919年完成了〈男嬰頭像〉大理石雕。畢業前夕,他打算再用大理石雕刻少女半身像,作為畢業製作。

久子小姐或許沒想過,這一趟寫生赴約,就此留住了她的豆蔻年華。

黃土水將小女孩純真、乖巧、含情的模樣用雕刻呈現,眉眼間的微妙起伏,以半圓凹入呈現眼珠的效果,使得少女更有靈性生氣,尤其白色大理石將少女雙頰雕琢的晶瑩剔透、如脂似玉,百年後依然感受得到皮膚的Q彈。

黃土水以半圓凹入呈現眼珠的效果,使得少女更有靈性生氣。

隱身太平國小 黃土水少女胸像修復再現

這尊預估約80公斤重的〈少女胸像〉,1920年在黃土水完成後,從東京飄洋過海到台灣,捐贈給母校大稻埕公學校(今台北太平國小),至今一直被保存在校史室,校方視為重要資產,平時外界不易看到。

直到2020年北師美術館「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展覽,展覽總策畫林曼麗與研究團隊向太平國小校方出借〈少女胸像〉展出,並提出修復計畫,這才讓隱身多年的久子小姐,有機會再與眾人見面。

黃土水完成〈少女胸像〉後,將雕像捐給母校大稻埕公學校(今台北太平國小),爾後一直被保存在校史室。(圖片提供:北師美術館)

曾經擔任臺北市立美術館館長、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的林曼麗,長期關注台灣近現代藝術史建構及前輩藝術家們的作品保存問題,任內籌辦過多檔台灣現代美術展覽,她極力促成財團法人福祿文化基金會啟動台灣現代美術史早期作品的研究和調查計畫,以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研究員顏娟英為首,研究團隊成員包括台大及台師大的藝術史學者,展開為期兩年的研究計畫。

林曼麗長期關注台灣藝術史建構及前輩藝術家的作品保存問題,並且促成〈少女胸像〉修復計畫。(攝影:張新偉)

顏娟英認為,台灣從1920年代以來,現代美術的潮流一度蓬勃發展,也是實現新時代文明社會的象徵,許多有志青年背負著家族與社會的期望,前往日本、歐洲留學,接受新時代的洗禮,帶回珍貴的經驗與創作生命,他們竭盡心力創作的結晶,也是台灣文化記憶的寶庫。

只不過台灣前輩藝術家的創作,這幾年早已淡出大眾目光,有些作品或幸為公立、國立美術館收藏,但仍有許多散落民間,保存狀況堪憂。顏娟英帶領研究團隊重啟調查,一方面再現歷史洪流中被淡忘的作品,也希望新世代在觀賞時能有「再發現」。

顏娟英認為,台灣從1920年代以來,許多青年前往歐日留學,帶回珍貴經驗。他們竭盡心力的作品,也是台灣文化記憶的寶庫。

〈少女胸像〉則是研究計劃的重要一步。

林曼麗表示,20年前她擔任北美館館長時,曾有意想要向太平國小借展〈少女胸像〉,「藝術的力量恆久遠,第一次看到〈少女胸像〉的悸動,至今印象還是很鮮明。」雖然是大理石,「但可以感覺到少女有血有肉的皮膚,白泡泡、幼咪咪,雕刻得毫無匠氣。」

林曼麗20年前就見過〈少女胸像〉,當時的悸動至今印象仍很鮮明。(圖片提供:北師美術館)

不過當年林曼麗沒能了的心願,直到20年後才如願,「經過20年後再見到她,受到時間的影響,原本白皙的皮膚稍稍泛黃。」於是林曼麗向校方提出修復計畫,並請日本修復師森純一來台修復,校方也點頭出借,讓1920年的少女在經過100年後重回眾人面前,也讓新世代有機會再次認識黃土水。

林曼麗請日本修復師森純一(圖)來台修復〈少女胸像〉,森純一也曾修復過黃土水的〈水牛群像〉。

家境貧困 成績優異獲總督府推薦赴日

1895年出生在艋舺祖師廟後街的黃土水,父親是木匠師,家境貧困,但黃土水很聰明,唸書時表現不錯,1915年以優秀成績從國語學校師範科畢業,分派到母校大稻埕公學校當老師,教不到半年就被台灣總督府民政官內田嘉吉推薦,進入日本東京美術學校雕刻科留學,並給付3年的獎學金,在當時是少有的案例。

只不過黃土水到東京後並非一帆風順,鑽研台灣美術的顏娟英說,當時台灣仍由日本殖民,日本人對台灣的理解多半為「蠻夷之地、生蕃、容易得到瘧疾、霍亂的地方」,對台灣人沒有好印象,因此黃土水留學初期備受歧視,對好強的黃土水來說,刺激很大。

黃土水家境貧困,但很聰明,在台灣總督府官員推薦下赴日留學,還拿有3年獎學金。(翻攝自《黃土水百年誕辰紀念特刊》)

尤其一開始黃土水進到木雕部,他因為晚了10天才到學校報到,錯過助教講授磨刀的課程,在台灣也沒正式學過,因此第一學期黃土水只得了60分,讓他很難過。而他住在專門給台灣留學生住的高砂寮宿舍,也因為念的科系跟其他人不同,有時也受到台灣同儕恥笑,認為黃土水每天敲敲打打,不知道在做什麼。

儘管滿肚子苦水,他也只能吞下去,不過畢竟是拿獎學金留學,黃土水不能失這個面子,後來的課程,他總是比別人早到學校,也比別人晚回家,到第二學期就迎頭趕上。1920年他以〈蕃童〉入選第二屆帝國美術展覽會(簡稱帝展),成為第一位作品入選帝展的台籍人士,也是台灣第一名以雕刻聞名的藝術家。

可惜的是黃土水英年早逝,36歲就結束生命。他的作品中,以石膏浮雕〈水牛群像〉最為台灣人熟悉,目前放在台北中山堂,可說是他用盡生命力氣,奉獻給藝術的作品。

水牛群像浮雕留存中山堂 保留早年台灣農村景象

黃土水在生命的最後一年(1930)完成的〈水牛群像〉,原名〈南國〉,長555公分、寬250公分,作品呈現早年台灣農村的祥和景象。在炎熱的夏天裡,5隻水牛在芭蕉園的陰涼處休息,牧童光著身子坐在牛背上,手上還拿著竹竿,竹竿上還頂著斗笠,一副調皮的模樣,這件作品2009年也被文建會(文化部前身)登錄為國寶,並翻鑄複製3件,放在北美館(翻銅)、國美館(翻銅)、高美館(玻璃纖維)。

黃土水用盡生命最後力氣完成〈水牛群像〉,圖為位在國美館的〈水牛群像〉翻銅作品。(攝影:鄭景雯)

黃土水過世後,他的遺孀廖秋桂將黃土水作品從日本運回台灣,1931年在公會堂(今台北中山堂)舉辦黃土水遺作展,展出作品約80件。目前還能看到的真跡,除了〈水牛群像〉、〈少女胸像〉、〈顏國年立像〉(現為北美館典藏)外,其餘有許多十二生肖雕刻、名人銅像,許多都是當時黃土水為了生活費而接下的案子。

北美館典藏的〈顏國年立像〉。顏國年是台陽煤礦創辦人,1928年黃土水爲顏國年雕刻一尊全身立像,此像造型簡潔、質感精美,生動地將這位企業主富有權勢的尊貴與自信,表達得淋漓盡致。(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不過肖像雕塑的費用高,只有企業家、政要名流才出得起價錢,但也不難看出黃土水的人際網絡,在1926年前後已經頗具名氣,連續4次入選帝展,許多人都仰慕他的才華,就連久邇宮邦彥王夫婦塑像,也出自黃土水之手。

黃土水(右)在1926年前後已經頗具名氣,還幫久邇宮邦彥王夫婦塑像。(翻攝自《黃土水百年誕辰紀念特刊》)

北美館典藏的黃土水〈釋迦出山〉(石膏翻銅),以「出山釋迦」為意涵,參考印度石刻佛像與南宋梁楷的「出山釋迦圖」水墨畫為藍本,先塑像再翻製成石膏原型,修飾後再移刻為木雕,供奉在萬華龍山寺,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遭到盟軍轟炸,木雕連同龍山寺一起燒毀。

所幸,廖秋桂把石膏原模送給長期照顧他的魏清德(台灣小兒科之父魏火曜父親),經文建會轉贈北美館典藏,在林曼麗擔任北美館長期間,再將〈釋迦出山〉翻模保存成青銅。

林曼麗擔任北美館長期間,將〈釋迦出山〉翻模保存成青銅。(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修復後的少女胸像何去何從? 

今年10月「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展覽將在北師美術館舉辦,林曼麗表示,除了藉由修復讓〈少女胸像〉回到昔日光彩,下一階段也希望喚起公眾討論文化資產保存的重要性,「展覽結束後,〈少女胸像〉要何去何從?值得思考。」

她認為,太平國小雖有心保存文物,但少了美術館專業,再加上放置於校內,較難做到博物館的展示與推廣。林曼麗說,文物的價值在於讓更多人接觸並看到,才能激發更多的文化內涵。

她認為大稻埕是台北文化重要的發源地,或許可以從城市美術館的概念出發,在大稻埕成立美術館,串連大稻埕的歷史文化,或許〈少女胸像〉就可存放在此,讓到大稻埕的民眾都有機會見到凍齡的久子小姐,讓台灣藝術史更長久深耕。

〈少女胸像〉在修復展示後要何去何從?值得各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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