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悲情城市》與導演侯孝賢,成為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運動的代表,侯氏創作風格-長鏡頭、空鏡頭、以及帶有詩意的敘事方式,還有他的執導手法-使用素人演員、現場不使用劇本、實景偷拍、將演員特色放進角色中,以及他追求寫實的精神,對國內外創作者的影響,至今不墜。
但《悲情城市》之後,本土電影產業在1990年代崩解,好萊塢電影大舉進軍,雖然政府開始積極鼓勵國片參與國際影展,但國片在家鄉的共鳴仍然有限,台灣第二位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導演蔡明亮,自己走上街頭,向路人一張一張地賣他的電影票。
《海角七號》領著台灣電影進入2010年代後,此時產業有了重生契機,《逆光飛翔》、《總鋪師》、《角頭》、《返校》出現,電影慢慢變得容易親近,觀眾慢慢回到戲院,《醉.生夢死》、《范保德》與《灼人秘密》等作品,更是在國際影展發光。
在《悲情城市》上映30年後的今日,站在時代肩膀上的青年創作者,又怎麼看《悲情城市》與侯孝賢對自己創作的影響?新片「喜從天降」的導演李中,還有「菠蘿蜜」的導演廖克發,我們來聽聽他們怎麼說。
李中的新片《喜從天降》將在賀歲檔期上映,這是一部「小資客炒房狂想曲」,看到電影的爆笑情節,很難想像李中就是小野的兒子,還當過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的副導,李中作品裡幾乎沒有新電影的影子。今年40歲的李中說:「我對新電影沒有歸屬感,我能被打動的,是創作本身的方法。」
李中說,從他懂事以來,父親在他印象中就是一名作家,長大之後,才知道台灣新電影與父親的關係。他自己小時候常看好萊塢電影與港片,很喜歡成龍電影,拍動作喜劇,是他心中的願望。
童年記憶中的新電影,則得往記憶深處撈去,那都是跟著父親在中影辦公室看的,「我看到的都是毛片,有的還沒有上字幕,但就算上了字幕,那時的我也看不懂幾個字。」
李中第一次看《悲情城市》是在政大參加社團分享,梁朝偉飾演的啞巴「文清」,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在火車上,被人用台語與日語問到身分時,用含糊的台語說著「哇係台灣郎」,是印象中最震撼的一場戲。
真的接觸新電影,是在美國的電影學校。李中認為,台灣新電影對當時的台灣社會確實帶來新氣象,但放在全球電影發展脈絡下來看,它則是當代電影理論基礎的實踐,也是各種學校教授知識的印證,「那時看到新電影,感覺是『哇,一點都不老』,完全呼應我們正在學的、在看的影展片。」
李中也說,侯孝賢在創作思維上,影響他最深的,是追求影像的潛力,李中說:「西方電影受劇場概念主導,但侯導認為『電影用影像說故事的潛力還沒完全發揮,就被對白與劇場概念拉著走』,我這幾年在工作中,越來越能體會箇中意義。」
有來自侯孝賢創作概念的影響,還有與侯導的共事經驗,不代表李中也會拍出侯氏風格的電影。李中說,他們這輩創作者都是在學校接觸新電影,「離當時的創作、政治環境,其實很遠了。」
李中認為,每個時代都應該有自己的電影,「但這個電影長什麼樣子,我沒辦法告訴你。說故事的人在當下,一定是當局者迷,只能由旁人定義。我只知道自己身在這個時代,我的感受、想到的題材,就是當下發生的事情。」
他以自己為例,會接下《喜從天降》的導演工作,也是因為近幾年自己在房市中打轉,但仍買不起房子,因而對這個題材很有感觸,一如1990年代,陳玉勳導演的《熱帶魚》,講得正是當時綁架案盛行的社會現象。
他認為,新電影反而在馬來西亞華人圈扎根,「那邊的社會仍充滿限制,他們從新電影中找到了共鳴,但那個共鳴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剛好在他們的社會氣氛下,產生出來的電影很像新電影。」
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導演廖克發,在台灣執導了他的首部劇情長片「菠蘿蜜」,用一個馬來西亞僑生在台灣的生活,以及家族回憶,帶出異鄉遊子的鄉愁孤寂,還有被馬來西亞當局掩蓋的一段宛如白色恐怖的歷史。
廖克發畢業於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碩士班,曾在2013年入選第5屆金馬電影學院。幸運的是,那一年的金馬學院,不像其他幾屆另邀請新銳導演擔任助教或導師,這一屆是侯導自己帶著學員從討論劇本開始,一步步完成創作。
也因此,侯導對這一屆學員,分享了很多創作想法。廖克發在「菠蘿蜜」不給演員劇本、使用部分素人演員、還有在夜市裡用望遠鏡頭偷拍的方式,都是侯導在那一年金馬學院中分享的創作方式。加上廖克發在作品中,勇於衝撞馬來西亞電檢制度的勇氣,都有著台灣新電影的味道。
廖克發接受中央社專訪時說,「菠蘿蜜」確實是侯導拍攝手法的實踐。他之前在台藝大唸書,就讀過台灣新電影導演的拍攝方式,「但太多處於字面上理論,你不知道在現場是怎麼實作。」而看別人寫侯導,廖克發有時也會懷疑,其中是否有加油添醋,他還是相信實作經驗。
金馬學院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侯孝賢,「才確信真的是這麼拍,了解執行的確切狀況。」金馬電影學院之後,他先用侯導的方式,試著拍了一部短片〈妮雅的門〉。之後,他才確定《菠蘿蜜》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執行。
廖克發表示,但這不代表所有劇本都必須這樣拍,更不能用形式與風格來斷言「這樣拍-就是新電影」。他強調:「選擇在體制外衝撞體制內的東西、拍非主流題材、反思自我認同,這些才是新電影核心,而不是長鏡頭、客觀視角,這些只是手法。」
他認為,侯孝賢的長鏡頭、客觀視角等作者印記,都只是他對當時創作條件困難之處的反應,並不是一種風格先決的作品,「例如新電影用素人演員,是因為那個年代的專業演員無法呈現導演所想要的東西,而不是一開始就決定用素人演員。」創作者為解決困境而使用的手法,最後才可能經時間累積、沉澱,發展成風格。
談到他與《悲情城市》的相遇,廖克發說,那是他來台灣唸書之前,在新加坡當小學華文老師時候的事,那時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念電影,旅行到了台北,他跟著旅遊書來到光點台北,在架上看到了《悲情城市》的影碟。全然不知這是一部經典電影的他,看了外殼上的劇情簡介,就買下帶回新加坡。
回到新加坡,對台灣二二八歷史不了解的廖克發,放著《悲情城市》,「看到裡面的人在吃飯、生活,我只覺得,為什麼裡面有股氣氛,跟我在馬來西亞的家這麼像,一家人吃飯悶著不說話,好像被什麼東西壓著,有個很深的恐懼,不表現出來。」再次來到台灣,他才知道,這是一部台灣新電影的經典。
廖克發說:「我很珍惜當時看這部片的單純心情,還有當時看到這些故事的反應,這些心情也潛移默化地進入我,一如麥克漢內克(Michael Haneke)的《愛.慕》。」
侯導長年合作的剪接師廖慶松,是廖克發在研究所的指導老師,廖克發認為「廖桑」對他的潛移默化更勝侯導。廖慶松叫他讀唐詩、東方文學、打坐,但最重要的,是告訴他:「一部電影要讓他有空間生長,就像留白。不能所有東西都寫死了。你要相信這個故事,讓它長出它要的樣子。」
談到侯孝賢對自己的影響,「非常尊重人,是侯導身上的魅力」,廖克發說,「他甚至連劇本中的角色,他都會當做一個活的人,不會為了服務劇情而扭曲角色,這是對人、對人性的信仰。好像給這個人足夠的空間、陽光和水,他會長成一部片的樣子。這個東西是感動我的。」
訪問最後,我分別問了李中與廖克發,侯孝賢、楊德昌這些台灣新電影的創作者們的革命情誼,在他們眼中今日的電影圈,是否還是存在。
廖克發說,「那種生機勃勃、幾乎感覺到他們是用身體與攝影機去衝撞體制的鮮活氣勢,我覺得沒有了。反而在印尼、東南亞的年輕電影創作者身上,比較能感覺到,但我們也不該用地緣區分你我。」
李中曾經看過楊德昌與父親小野,在家中開會的熱烈氣氛,他認為,這種小群體互助的精神是普世的,「每個世代的電影人都是打團體戰,也許會有幾個天才,但你只是沒有看到他背後的團體,他們都會互相幫忙。」他以自己為例,他與熟悉的導演,還是會互相幫忙看粗剪,私下聯繫非常緊密。
李中說:「我反而覺得比起當時,現在有更多人進來做電影,所以小群體更多、更分散,大家彼此可能不認識,但群體與他們的喜好更多元。雖然這也代表著資源更分散、大家更辛苦,但激盪出的火花也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