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獲得金獅獎,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1980年代的影評人焦雄屏,在接受中央社記者訪問時說道。
焦雄屏是1980年代舉足輕重的影評人,她在1981年自美國學成歸國,後來成為影評名家,曾在《中時晚報》擔任撰述委員,也在《聯合報》主持影評專欄。
焦雄屏在歸國前,就疾呼政府重視台灣電影的國際推廣,她當時更說,不只是針對最有名的歐洲三大影展(坎城、柏林與威尼斯影展),連在大學舉辦的小型影展,也該掌握。
談及此事,焦雄屏認為,解嚴前的台灣與世界各國交流、接觸外國資訊,都相當困難。但她在美國看到許多來自日本、巴西等非美國主流體系的電影,開始對自己的文化產生很多自信。焦雄屏說,「偶爾你會看到一些作品,它們有著強烈的文化代表性,雖然這些國家經濟比不上美國,美國觀眾也願意接納。」
這讓焦雄屏相信:「張愛玲、白先勇、黃春明的小說,都應該是跟各國文化有相通之處。我當然希望看到有一個本土長出來、代表台灣特色的作品走到國外,幫台灣爭取發言權。」
焦雄屏說,讓世界透過電影看見台灣,「是當時大家遙遠的夢,但我們都有一股傻勁,都想做點什麼事情,不計成果讓它發生。」
《悲情城市》能獲金獅獎,進而將多年評價兩極的「台灣新電影」地位定於一宗,便是參與國際影展多年成果的累積。
1982年起,國民黨的「中央電影公司」在彼時任職的小野與吳念真策劃下,連續2年邀集新導演,推出《光陰的故事》與《兒子的大玩偶》兩部短片集,評論者視之為「台灣新電影」濫觴。
這兩部短片集參與者包括楊德昌、萬仁、張毅、柯一正等人,這些當時30歲上下學成歸國的創作者,受到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Italian Neorealism)、法國電影新浪潮,以及台灣鄉土文學運動影響,而他們將電影視為藝術、反映現實的想法,也影響當時已拍過一、兩部賣座片的侯孝賢。
這些創作者,一反過去文藝愛情電影的逃避現實、抗日電影的國族意識宣揚,以及大眾熟悉的敘事方式,他們要做的是反映當下台灣。但除了前兩年因為題材新穎,在票房上獲得不錯成績,之後票房後繼乏力,彼時的反對派陣營更將這些電影批為「票房毒藥」,或譏諷這些30多歲的創作者只拍自己的成長故事,是「看自己的肚臍眼拍電影」。
焦雄屏說,這些創作者關注自身經驗,「因為那是你最熟悉的東西。」
焦雄屏強調:「它(台灣新電影)是個新觀念,任何新觀念都是一種革命。」但也因此,台灣新電影漸漸與台灣本土媒體、產業、政府格格不入。焦雄屏認為,這樣的對立「是當時台灣環境,對國際性文化隔絕下積累的結果,造成新電影與舊體制的斷裂與對抗。」
解嚴前的政府,沒有站在新電影這一邊。焦雄屏指出:「政府對這些年輕人有點不信任,當時還有電影檢查問題,擔心年輕創作者在電影中讓政府下不了台。」
1980年代,西方影壇漸漸將目光轉向華語電影。一年一度的香港國際電影節,彼時已在西方影展圈建立聲譽。歐美影展選片人與電影記者驚喜於「香港新浪潮」,再加上中國出現一批石破天驚的作者,讓華語電影如同旭日東升。
當時任職中影的作家小野說,在香港電影節,台灣電影人陳國富,將台灣新電影的出現告訴了法國權威電影雜誌《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ema)的影評人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法國南特三洲影展(3 Continents Festival)的主席賈拉度兄弟(Allain Jalladeau,Philippe Jalladeau),也聞訊來到台灣。
南特影展位於南法小城南特(Nantes),是一個致力引介南美、非洲與亞洲電影的城市型國際影展,如果坎城影展是法國人的「金馬影展」,南特影展或許就類似法國的「台北電影節」。
南特影展先在1983年,將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選進國際競賽;1984年起,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冬冬的假期》更連續兩年拿下「最佳影片」首獎。從南特影展開始,侯孝賢的電影開始受到荷蘭鹿特丹、瑞士盧卡諾等具影響力的影展關注,獲獎不斷。
同時,大約從《冬冬的假期》開始,英國的獨立電影發行商Jane Balfour電影公司,也開始透過香港影評人舒琪作為中介,和侯孝賢洽談版權代理。舒琪接受中央社記者電訪時說,也是透過Jane Balfour牽線,侯孝賢的電影開始被引介到更多影展與國家。
年份 |
作品 |
獲獎紀錄 |
商業電影時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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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
《就是溜溜的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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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 |
《風兒踢踏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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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 |
《在那河畔青草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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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電影時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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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 |
《兒子的大玩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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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櫃來的人》 |
法國南特影展「最佳影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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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
《冬冬的假期》 |
法國南特影展「最佳影片」 瑞士盧卡諾影展「人道精神獎特別提及」 亞太影展「最佳導演」 |
1985 |
《童年往事》 |
德國柏林影展青年導演論壇「費比西影評人獎」 亞太影展「評審委員特別獎」 荷蘭鹿特丹影展「最佳非歐美電影獎」 義大利都靈影展「評審團特別獎」 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獎」、「原著劇本獎」 |
1986 |
《戀戀風塵》 |
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音樂」、「最佳攝影」獎 |
1987 |
《尼羅河女兒》 |
義大利都靈影展「評審團特別獎」 |
1989 |
《悲情城市》 |
義大利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人道精神獎、金拍板獎 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獎 |
這些影展的知名度,或許比不上歷史更悠久、影響力更大的歐洲三大影展,但它們致力在各地挖掘觀點創新的創作者,在西方影壇具一定影響力,也是今日的台灣各大知名影展選片的重要參考指標。但在獲得外界資訊不易的1980年代,這些影展卻被反對台灣新電影的業界、媒體,譏為「鄉村影展」,令焦雄屏非常痛心。
雄屏也指出,歐洲三大影展的知名度雖高,但創作新秀想打進去,仍要先在歐洲二線影展闖蕩,累積聲譽。「三大影展面對全世界,它們認可的創作者絕不超過50個。創作者要與全世界競爭不容易,你也要非常多標籤貼在你身上後,這些影展才會認可。」
在這些影展中,侯孝賢接受國外媒體訪問,外語能力好的焦雄屏,一方面長年擔任侯孝賢的訪問翻譯,一方面也以自身的電影學術背景,為不熟悉華人社會文化、華語電影的外國記者解說,彌補文化差異。焦雄屏說:「你要教他們如何閱讀這些非西方主流藝術的電影,因為它們的美學、敘事方式,都與西方美學的優劣不同。」
1988年6月,長期關注華語電影的義大利影展工作者馬可穆勒(Marco Muller),邀請28部台灣電影,到他擔任主席的義大利貝沙洛影展放映。當時,貝沙洛影展在歐洲頗具影響力。焦雄屏陪伴一干台灣新電影導演出席,大家也趁地利之便,旅行到非影展期間的威尼斯。
焦雄屏說,「我就永遠記得大家走到威尼斯影展的大門前,羨慕地摸著鐵門,不知道哪時候才能來,沒想到隔年就來了,還拿了最高榮譽回家。」焦雄屏笑說:「夢想跟實現,有時只是一線之隔。」
侯孝賢的作品在西方影展愈發受到肯定,但這也不是《悲情城市》能在威尼斯影展受到如此大關注的唯一原因。《悲情城市》從開拍起,便大手筆邀請外媒來台採訪;電影公司為了在影展現場宣傳而製作的電影手冊(Press Book),也是引發觀眾與評審共鳴的關鍵。
1988年底,《悲情城市》開拍,出品的年代電影公司經營者邱復生,特別邀請多位歐美重要刊物記者與影評人來到台灣,除了到新片拍攝現場探班,也訪問導演侯孝賢,是當時國片前所未見的國際行銷手法。
這一行影評人中,包括美國雜誌《村聲》(Village Voice)的喬治亞布朗(Georgia Brown)、英國雜誌《視聽》(Sight & Sound)的影評人東尼雷恩斯(Tony Rayns),都是國際上大力推廣台灣電影的關鍵人物。他們的報導讓《悲情城市》在拍攝階段,就已在西方重要刊物保持能見度。
焦雄屏指出,「邱復生是手筆很大的老闆,他一方面有財力投資侯孝賢,他的資訊也比別人強,知道台灣電影在國際上起飛,就等一個爆發點而已。」香港影評人舒琪擔任《悲情城市》的國際宣傳,他也指出邱復生從一開始就決定《悲情城市》要挑戰歐洲三大影展,大手筆邀來外籍採訪團正是為此鋪路。「連香港新浪潮電影參加外國影展,也都沒有這樣的規模。」
焦雄屏與舒琪也都指出,外國觀眾不知道二二八事件,《悲情城市》敘事中卻省略大塊情節脈絡,加上故事人物複雜,對於不善分辨東方臉孔的歐洲觀眾,都增加了理解上的難度。因此,他們參考外國電影參加影展的做法,製作精美的電影手冊在放映現場發放,也確保評審們都拿到一本。
手冊裡,他們拉出林氏家族的人物關係表,還有主要角色介紹、歷史背景,以及導演訪談,幫助西方影評人理解作品。焦雄屏負責撰寫其中的導演訪談,「我把訪談的提問當作電影的破題,用導演的語言去解釋影片,讓它變成一個漂亮的說法。看不懂電影的人,就會來看這篇訪談,循那個思路去理解,他們寫出來的東西,就八九不離十。」
焦雄屏說,不只《悲情城市》,其後的《戲夢人生》、《好男好女》,還有蔡明亮的《愛情萬歲》,都是透過電影手冊中的內容和西方觀眾溝通。「這些東西是有方法學的,別以為人家那麼會看你的電影,或是你拍得好,人家一定會注意你,不是這麼回事。」
《悲情城市》入圍威尼斯影展,當時台灣各大報記者:「中國時報」張靚蓓、「聯合報」藍祖蔚、「自立報系」陳鴻元、「民生報」褚明仁,還有任職「中時晚報」撰述委員的焦雄屏,都前往影展現場帶回第一手消息。
彼時,不論各報過去對台灣新電影的態度如何,大家都團結一心,衷心希望《悲情城市》抱回金獅。「你就代表台灣人,台灣有部電影在競賽單元中,怎麼不值得你光榮?」焦雄屏說,「當時台灣除了少棒,哪有參加國際賽事的機會,少棒都受到這麼大歡迎,台灣參加這樣的文化藝術競賽,不算轟動嗎?」
但焦雄屏還記得,競賽結果揭曉前幾天,她還接到採訪主任的越洋電話,電話那一頭說:「你們(《悲情城市》劇組)完蛋了!回台灣要被政府找去談話,因為你們的審查手續不完整。」這讓他們一直惴惴不安。好在《悲情城市》獲得金獅獎,政府的威脅也隨著大獎煙消雲散,劇組返台受到英雄式歡迎。「但在過程中,你就知道國內情勢是多保守與緊張。」
媒體輿論對「台灣新電影」的態度,也是從1989年之後轉向。焦雄屏說:「大家開始知道它的重要性與合法性,被世界承認。」
《悲情城市》的成功讓台灣新電影在國際影展立足。焦雄屏指出,此後,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獲1991年日本東京影展「評審團特別獎」;1993年,侯孝賢《戲夢人生》於坎城影展獲得評審團獎;同年,李安的《囍宴》在1993年柏林影展拿下金熊獎,同屆柏林影展還有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與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囍宴》更代表台灣獲得美國奧斯卡金像獎提名最佳外語片(現最佳國際電影獎前身);接著是蔡明亮的「愛情萬歲」1994年在威尼斯影展獲金獅獎。
那是台灣電影的一波大年,焦雄屏說:「1989年到1995年間,當時在國際影壇上,最棒、最時髦的電影,就是台灣電影。」
焦雄屏認為,「台灣新電影對台灣的貢獻,一如雲門舞集、賴聲川的戲劇、蔡志忠的漫畫,對台灣在國際上的形象,都影響甚深。文化的傳播力量,超過你花很多錢去做政治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