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的代價
林郁婷成功打下台灣拳擊隊史第一面奧運金牌,回台後幾乎天天都有行程,甚至一天都不止一個行程,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群眾熱情擁戴……
「妳等我一下,我跟熟客打個招呼」,吳武璋一見到客人進了門就向我使了個眼色,擺著正在進行中的訪問,轉身向來人迎了上去,「鳳飛飛〈浮世情懷〉黑膠版剛剛再版上市到貨」,講完一張,又拿起另一張。
接著他又滔滔不絕的說:「最近有一張1985年林慧萍〈我真的可以擁有〉的黑膠,還有大器的親筆簽名」。吳武璋52歲了,人到中年,說話不油,舌頭卻滑順得緊。這位「大叔」一出馬,黑膠的魅力頓時就燦然了起來,怎麼看,他都比起誠品音樂館裡頭其他年輕的店員,硬是多了幾分說服力。
吳武璋是誠品敦南音樂館的顧問,即使人已活過半百,夏天他身上卻總是只套件樂團T-Shirt ,即便天冷了,也就多加件格子襯衫、卡其褲,完全不像他這個年紀。他成天跟年輕人混在一起,逢人便笑,一排潔白親切的牙齒很得人緣。吳武璋這輩子都在賣唱片,即使現在實體唱片早被視為夕陽產業,在這行待了29年的他,還是顯得熱情如火。
「提供顧客真摯的服務才是根本」,吳武璋突然冒出一句廣告台詞般的標語。他從早期「宇宙城」唱片行開始做起,在80、90年代,「宇宙城」可是名聞遐邇的知名店家,時代在變,唱片市場不再景氣了,吳武璋卻總記得,自己做的是件「有溫度」的工作。
1999年,誠品音樂館還在草創拓荒之際,吳武璋就加入了誠品,如今已資深到掛上「顧問」頭銜,在音樂圈早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吳武璋從黑膠賣到錄音帶再賣到CD,又回過頭來再賣黑膠,如今數位音樂又再衝擊著實體唱片行,誰贏?誰又佔上風?一切他都看在眼裡。不過他就是有股牛性子,大環境如何?KPI怎樣?那都是題外話,他就是想死守崗位,沒想放棄。
「有客人會覺得,我把唱片行當柑仔店!」他搔搔腦,「我確實也這樣覺得誒,客人買到想要的唱片、露出臉上笑容,我就好滿足。」無論生意如何,吳武璋都把進到店裡的客人視為厝邊好友,「我一定要為他們找到想要的音樂!」
他突然歪著腦袋,想起一件很遙遠的故事。「有回我在『宇宙城』看店,有個一看就知道是『三七仔』的男人,帶了個臉色蒼白的女孩走進店裡」,他一看就知道這女孩是被控制的雛妓,年紀輕輕,面若死灰。
這個「三七仔」要吳武璋推薦幾張唱片給女孩聽,「我其實很無奈,但也使不上力,就挑了陳淑樺、張學友的專輯給她。」他搖搖頭,知道那些女孩身不由己,就像陳淑樺「夢醒時分」裡頭的歌詞,「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他苦笑:「我只希望這些音樂可以給她一點安慰和療傷,也可以讓她繼續再生活下去,也許買完唱片,她就要回去繼續接客。」
吳武璋話匣子開了,就連珠炮似地講,客人的故事像昨天發生一般歷歷在目。身為這個行業的老鳥,很多事情都是「從前從前」的古早故事了,「我要為客人找音樂。」吳武璋又重複了一次,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對他來說,做唱片就是這麼件很有「人味」的事。
踏入這行前,吳武璋不過是個剛退伍、懵懵懂懂的少年人。16歲時因為考上了新竹的明新工專,離開了台北的家,整個人大解放。「我討厭聯考、討厭考試,聯考作文繳了白卷,我想自主、獨立。有一天我在游泳池邊玩耍,看著池裡的水,下定決心,決定想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他一直沒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當時校園民歌全台流行,吳武璋常在公館的「宇宙城」唱片行瞎晃,最後莫名其妙就加入了賣唱片的行列,沒想到「唱片」這件事,竟就這麼成了他想做的事,還做了一輩子。
他記得,踏入唱片行那年是1989年,1993年台灣黑膠全面停產,錄音帶成為主流,吳武璋就此躬逢其盛,再也閒不下來了。「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補貨,全盛時期,一天要補三、四次,早上九點、下午四點、晚上八點,到了晚上十一點打烊前,再傳真到盤商進貨」,「那時候補卡帶像打麻將一樣,一次10幾20卷,大家手勁都很強,抽屜一拉開,比誰補得快。」
他話說得又更快了,彷彿乘著時光機回到90年代,「通常貨一補完,旁邊的學生就開始搶,來不及放上架、灑在地上的卡帶,大家也是搶著要」,在那資訊不發達的年代,要展現自己有多「潮」、多麼跟得上歐美日韓的流行音樂及另類之聲,到「宇宙城」報到準沒錯。
那段日子輝煌得很,有時營業額不錯,再加上老闆心情好,便吆喝店員、樂友和記者們,一起殺到基隆北海岸吃海鮮宵夜,大夥吹著晚風,聊聊誰又發了新專輯,誰的音樂有多前衛,「那是很愜意、快樂,也沒壓力的時光。」吳武璋陶醉過往,卻也知道回不去了,沈默了半晌。
海鮮、宵夜、酒的日子很快就沒了,正如錄音帶風潮一去不復返。他嘆一口氣說:「1999年唱片業已經走到末路,很多唱片行怕賠錢,只好打折再對折賣,根本加速提早打烊。」CD取代卡帶後,盛況又持續了好些年,但1999年台灣唱片工業市場下滑,連鎖通路惡性競爭,全台灣唱片行不到500家,比起全盛時期的1800家,大幅度銳減,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他還是笑著,只是笑容開始顯得蒼涼了起來。
進入千禧年的前夕,吳武璋沒能預想到即將而來的數位浪潮,只是發現以往從早忙到晚,下班只能見到夜裡閃爍的霓虹,愈到後期,他卻是坐在店門口望著夕陽,看著唱片行走下坡,「那時候一天補一、二次貨就很不錯了。」
生性樂觀的他很快又把那點惆悵拋諸腦後,迎向另一個挑戰。1999年,吳武璋在業界已小有名氣,前誠品執行副總經理廖美立因此找上吳武璋、謝典銘組成誠品音樂團隊,協助誠品影音的拓展,吳武璋被誠品經營理念及夥伴們的特質所吸引,再度燃起熱情之火。
1999年到2003年是誠品的展店高峰期,誠品找上吳武璋籌備第一間誠品音樂館,「那時候全力投入各式各樣的CD銷售」,創辦人吳清友給很大的空間,吳武璋和團隊夥伴也大膽進口各種音樂類型,胎教音樂、獨立音樂、世界音樂、爵士、古典到主流,任何一個消費者走進來,都能找到屬於他的樂音,大專院校生也把「去台大誠品買唱片」,當成一種生活品味的象徵。
然而市場就是這樣,隨著連鎖唱片行相繼成立電子商務,消費者可直接在網路搜尋音樂、下訂單,再加上優惠折扣,可用更低的成本取得音樂產品,實體銷售江河日下。
講到這裡,他的眼神沒有一絲落寞,再度露出「超級業務般」的神情,「音樂是五感的!」2007年成為吳武璋工作上的另一個起點,他在那年舉辦了「黑膠文藝復興運動」。現代社會,十年就能造就一種「古董」,他拾起老玩意兒,卻玩起新意思,「因為故事!」他露齒微笑。
「我有個同事,叫做許芳源。他告訴我,他總拉著女友的手,在房間放著Miles Davis、Cannonball Adderley合奏的『Dancing in the Dark』。兩人心跳噗通、噗通私密地靠近。哇!這個故事馬上感動了我,讓我也Fall in Love(戀愛)。」一樁又一樁這種故事,總是打動吳武璋的心。
當年搞起「黑膠復興」,唱片業者沒一個人看好,甚至有人直接當著面說:「黑膠我絕對不碰,買黑膠的人都很龜毛要求又麻煩。」難聽的話吳武璋全吞下去,黑膠全盛期過了,他心裏清楚得很,但為了推黑膠,他可是下足苦工,不斷吸取國外資訊,辦音樂會、講座、市集、找樂友專家演講分享推薦,告訴消費者黑膠有超過36種以上的五感感官欣賞、把玩的樂趣。
推廣初期目標鎖定20至30歲族群,「黑膠要成長,關鍵在年輕人接受度」,以他長年在唱片行的經驗,知道中、壯族群對音樂喜好已有定見,但對年輕人來說,黑膠是個新玩意兒。
他說,幾年前在天母誠品舉辦黑膠市集,有對12歲、8歲的姐妹,拿著800元的零用錢找吳武璋買黑膠,女孩們帶著童稚的口吻說:「叔叔我們只有800元可以買黑膠,但是我們想要買3張,請你幫我們挑。」小姊妹買的黑膠不是什麼主流歌手,而是她們爸爸在聽的80年代西洋歌曲,「那時候在天母辦市集一個禮拜,這對姊妹就來了三天。」她們的出現,更肯定了吳武璋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向年輕人推廣黑膠的想法。
吳武璋確實為誠品打出了一片天,推廣黑膠至今十多年來,音樂館平均每年銷售成長超過30%,雖然現在仍有人認為「黑膠熱」就像「蛋塔熱」,過了就沒了,但吳武璋怎麼說也是看盡人生百態的老江湖,這些話聽在耳裡,只是淡淡地說:「心要把定,要自得其樂,人要是不會流淚、受傷,那也不要活。」
「我就是不願意唱片行消失!我不會放棄的啦!要是問我全球最厲害的唱片行在哪?我都會毫不猶豫的說:『就在這裡!誠品敦南音樂館』。」他說得滿是驕傲,「我是A型處女座啦,吹毛求疵,但只要敢講,就做得到!」
誠品音樂館不像菜市場那樣人山人海,但總是有人逛,幾位年輕人客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吳武璋再度興奮了起來。
他隨手抽出一張Billy Idol的黑膠,熟練地拿起毛刷揮去唱盤上的灰塵,放上唱針,音響緩緩傳來「Sweet Sixteen」。16歲,多麼年輕、甜美又可人的歲數,吳武璋帶點羞澀的口氣說:「這是我的信仰神主牌。」
吳武璋又想起當年那個游泳池畔的男孩和心裡想做的事。即便黑膠真是老古董,在吳武璋眼裡卻永遠不顯老,永遠勃發著生猛的青春活力。他蹦蹦跳跳站了起來,走向那群年輕人,又露出那口親切的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