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做事情必得按部就班、依循常規,事先規劃好人生計畫表是必然,該唸書時就唸書,畢業了就找份穩定工作,工作幾年後存了錢,就結婚、買房、生子;不過也有些人就是不吃這套,「先行一車」店長王啟光就是其中一個。
「先行一車」是一家二手黑膠唱片行,店長王啟光39歲了,卻還是成天跟熟客、好友窩在店裡,老講些實驗音樂和一些獨立到有點邊緣的事,社會上哪個作家死了、哪個藝人結婚離婚,他毫不在乎。如果人生是一張黑膠唱片,「按部就班」可能是主流價值觀的A面,但像王啟光這樣子的人,卻怡然自得地守著他的B面。
王啟光留著一頭及腰長髮,要是把馬尾放下,從背面乍看會以為是那個「背影殺手」。附近的鄰居經過,忍不住調侃他:「有在護髮喔!」王啟光被講得臉色通紅,害羞了起來,「我之前更長,有一次一個朋友覺得我頭髮太長,『喀擦』就突然把我的頭髮剪掉」,他手上叼根菸,穿著四季如一的短袖T-Shirt、破牛仔褲和藍白拖,有種奇特的力量,讓發生在多數人身上可能會動怒的事,從他口中聽來卻像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
「先行一車」位在師大夜市巷子內的一角,店外沒有招牌,紅色生鏽的鐵門上,只掛著一張黑膠唱盤,最近還不知道被哪個客人貼上了「功德院」的貼紙。
日本有種單速自行車的競技運動叫「競輪」,這十幾年來,競輪已成為極具規模的運動競技,和賽馬一樣是合法的賭博項目。比賽中有9人參賽,前面的3圈半中,9位騎士都是夥伴,彼此引領,其中最前頭的領跑車輛,在日語中被稱為「先行一車」。
日本歌手友川かずき(Tomokawa Kazuki)因為是競輪的狂熱者,用「先行一車」的名詞寫了一首歌,沒想到卻被粉絲王啟光拿來當成店名。幾年前友川到店裡,酒酣耳熱之際,隨手就在牆上寫下「先行一車」4個字,成了店裡僅有的招牌。
這裡過去是間民宅,一樓、地下室加起來不過十幾坪大,卻曾容納了一家七口。現在它成了王啟光的店面,裡頭放滿了各種音樂類型的黑膠唱片,地下室還有好幾箱朋友轉讓給他的二手黑膠有待整理,這些黑膠是王啟光全部的家當,而他也把這裡當家住了下來。
王啟光也不是沒有家,只不過他習慣與原生家庭保持距離。他在大四那年,因為不喜歡學校體制,放棄即將到手的台大農化系學位,毅然休學,離家出走一年,「我爸超賭爛的!」王啟光的爸爸是大學教授,望子成龍的想法肯定有,以為兒子念到台大,便會照著他的A面主流價值走,那知道唱盤變了形,儘管王啟光之後又再念了中文系,也還是沒念完,「想想還是覺得撐太久,應該要更早就休學」,王啟光從冰箱拿了瓶啤酒,邊喝邊說著自己的叛逆過往。
王啟光的家庭沒有聽音樂的習慣,「放古典樂我爸媽也沒什麼感覺」,18歲上大學後,他不愛上課,沒事就去公館「挪威的森林」喝咖啡,跟老闆聊音樂、電影,「那時候卯起來聽音樂,噪音、實驗音樂、即興、古典,什麼都聽」,只要有錢,就到那時才剛開沒多久的台大誠品音樂館報到,再不然就去當時有賣黑膠的「個體戶」唱片行。
他的興趣挺廣泛,有一陣子迷上電影,每天看兩、三部,迷上攝影的時候,口袋式小型相機、復古底片相機、單眼相機、鏡頭他都買,現在都還放在店裡頭,「我蠻三分鐘熱度的,天秤座嘛,隔一陣子就換一個興趣」,直到接觸了音樂,才找到人生出口、有了方向,「只有音樂是一直以來的興趣。」
王啟光曾做過電腦業務,也做過灌漿工人,做了幾年都做不慣,後來到唱片行工作了一段時間,某天和朋友聊起想要有一家自己的唱片行,於是便辭了職。朋友介紹師大夜市有房子可租,確定有了開店地點,怎麼營運、銷售、成本控管他想都沒想,立刻從國外進了一貨櫃的黑膠,「有時候做一些事情需要衝動嘛,不要想太多,想太多就不會做了!」
在實體唱片銷售不斷下滑的年代,像王啟光這樣飛蛾撲火、無論如何都要開唱片行的人不多了,他每個月靠著在網路商店、熟客的支持等各種方式,撐起「先行一車」的營運。而這幾年還願意走一趟實體唱片行的民眾,多半還是沈醉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有些客人把「先行一車」當成社團辦公室,沒事就去晃晃、和王啟光哈拉打屁,有的人去,也只是靜靜地坐在那,什麼話也沒說,聽著王啟光放的音樂,逃離城市喧囂。
「先行一車」營業時間是下午兩點到晚上九點,通常在打烊前客人不太多,採訪期間遇到一位從香港來的獨立音樂人,他說:「朋友介紹這裡很特別,到台灣一定要來看看。」另一位念台大哲學研究所的日本留學生,進到店裡沒多久,隨意拿了本書,一屁股地就朝王啟光的主位躺了下去;還有一位退休的阿伯是黑膠發燒友,只聽古典樂,只要黑膠出了問題,就到店裡找王啟光處理。
沒排班的工讀生妹妹也到店裡,她上班也來,沒上班也來,「我的朋友都在這,店裡很好玩,不要看老闆雖然是『這個樣子』,但只要和唱片相關的偏門知識,都在他腦袋裡,殺蟑螂的『一點絕』和德國黑膠廠是同一間公司,就是老闆告訴我的。」聽到工讀生的讚美,王啟光左顧右盼伸了個懶腰,起身把黑膠翻到B面,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好講的啦!」
晚上九點一過,「先行一車」又是另一個風景,王啟光的好友們一一出現,每個人手上不是提著啤酒就是高粱,興致來了,王啟光還會下廚做菜給大夥品嚐,「昨天才剛煮了雪菜馬頭魚,我第一次做耶!」他像是「深夜食堂」的老闆,迎接城市裡孤寂的人們,離鄉背井的人在這裡找到朋友,失婚的人在這裡找到溫暖,愛好音樂的人在這裡找到同伴。
有時國外音樂友人來台灣,王啟光還會在地下室辦起小型演出,最多容納10人,門票全是自由樂捐,「大家開心為主。」朋友要是喝醉了,就乾脆睡在地下室。王啟光不怎麼在乎收入,只要賣出的黑膠能支付每個月3萬元的房租,他倒是很樂於為朋友「做功德」。
音樂之所以迷人又打動人心,是因為有故事,而故事又因人而起。「先行一車」最近發行第一期小誌〈復仇未遂先行摔車〉,裡面收錄熟客的漫畫、詩和插畫,大夥的故事主角都圍繞著王啟光,與其說客人來買黑膠,不如說是為了王啟光而來。
把朋友看得比自己重要的王啟光,這陣子經常陪「巫雲」雲南料理店的老闆老五去醫院,即使他嚷嚷著:「要好早起來,超想睡的」,但還是每週一、三例行地陪中風的老五做復健。小誌裡有一張王啟光的攝影作品,背景是一群人在店裡面笑得開懷,照片焦點放在一把扇子上,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字,代替王啟光想對朋友們說的話,那個字,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