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沉默才能看見終點 韓國作家金息抹去姓名與聲音的書寫【專訪】

文：黃淑芳

韓國小說家金息2021年以講述韓籍慰安婦的《最後一個人》與台灣讀者相見，這部主題沉重的小說，在國際文壇引發關注，在同樣面對日軍慰安婦議題的台灣，也讓不少讀者垂淚。今年春天，時報文化出版她2013年的小說《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看似有別於《最後一個人》的現代史書寫，細細讀來，依舊是以無聲演繹撕心裂肺的抗議。

金息接受中央社書面專訪時剖析她筆下女性角色如何關掉自己的聲音，她是這麼說的：「沉默是最初也是最後的證詞，也是最好的證詞。」

金息答覆記者提問的方式，與她的寫作風格同樣寡言、節制，但你仍能感受到文字背後的誠摯。

《最後一個人》講述一位老太太看到新聞報導又有一位韓籍慰安婦過世，只剩下最後一個人在世了。終生隱瞞慘痛過往的她，掙扎著要不要說出「還有我，我也是，我還活著」。全書以超過300條註釋標明每個情節均有所本、都出自真實受害者證詞，把原屬口述證言、紀錄片的素材轉化為文學。

她們的痛苦真實存在 而且是現在進行式

這不是金息關於慰安婦的唯一一本著作，她前前後後寫了許多相關作品，包括兩位慰安婦奶奶的證詞集、以滿洲慰安所15歲少女為主角的小說《流逝的信》等。日軍慰安婦議題在東亞各國一直是棘手難題，文學或影視處理稍一不慎就流於公式化。作者為什麼選擇這個主題，又是什麼樣的動力讓她一本接一本地寫下去？

金息說自己經常讓目光投注在那些「無法紮根、飄忽不定」的存在，「看到她們會讓我感到悲傷，產生惻隱之心，也會隨之帶來痛苦。但即使是這樣，我也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關注她們。」

「在我的中篇小說《根的故事》登場的慰安婦受害者就是這樣的存在。多年後，《根的故事》中的老奶奶把《最後一個人》中的老奶奶帶到了我的面前。起初她是一個人，但隨後又帶來了一位又一位受害者。正因為這樣，我才無法停止創作關於慰安婦受害者的小說。」

不是因為關心慰安婦這個特定主題而持續書寫，而是因為持續地關注一個又一個的受害者，所以一篇接一篇地寫。

對金息來說，創作以「戰爭中性暴力受害者」為主題的小說，最難的部分是寫作過程必須不斷反省、確認自己的態度，並且隨時審視使用的詞彙和文句。「我不希望因為一個詞彙而玷污了她們用盡一生去恢復的尊嚴。完稿、小說出版後，我仍要試著去接受這是一部『尚未完結』的小說，這種心情也讓我覺得很煎熬。」

下筆之時，小說家是否設想過希望這些作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我希望能讓更多人意識到：她們曾經存在過，她們的痛苦都是真實的，而且那種痛苦並未消失。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戰爭的消息，聽到那裡傳來的最無助的、最善良的人們的吶喊」，金息強調，慰安婦受害者的痛苦不是過去式，而是在現今正在發生的戰爭之中、各種紛爭地區仍然發生著的「現在進行式的痛苦」。

持續尋找被遺忘的歷史 讓痛苦昇華成奇蹟

3月初，韓國政府宣布對二戰日本「徵用工」賠償的爭端解決方案，和慰安婦議題一樣，政府替實際受害者決定了和解方式。引發軒然大波的韓日慰安婦協議後來終止了，徵用工協議未來會如何還不得而知。當年的受害者漸漸凋零，不管是慰安婦還是徵用工，當最後一個人亡故之後，我們該如何對下一代講述這段歷史？如何還給受害者尊嚴與人權？

「我認為即使最後一位倖存者去世了，我們也應該在各自的位置上繼續尋找被遺忘的歷史——她們每一個人的歷史。只要持續尋找每一個人的歷史，就會找到她們所有人的歷史。」金息舉例，歷史學者可以用收集和紀錄證詞、資料的方式，小說家可以透過寫故事的方式，老師可以講解她們的歷史給學生聽⋯⋯社會各界可以藉由各種不同的方式，來記住她們的歷史。

「可能有人認為，當事人已經去世了，她們的過去，她們的歷史與自己現在的生活無關，但事實並非如此。只有找回她們的歷史，我們才能擁有自己的歷史。

在找回她們的歷史的過程中，我們會醒悟到所有人都應該公平地享有尊嚴與人權，而且不能被破壞和剝奪。

此外，我們還會意識到戰爭是多麼可怕的怪物，進而自然而然地產生團結維護和平的意志。我覺得我們擁有醒悟和意志的瞬間，就是她們的痛苦昇華成奇蹟的瞬間。」

除了慰安婦，金息還寫了很多透過小人物來描繪大時代的小說，例如被蘇聯強制流放的高麗人、被奴役的韓工。她的創作在2016年前後出現明顯的轉折，開始一系列以現代史為題材的故事。這個轉變是有意而為，還是一個故事帶來另一個故事，自然而然擴展了領域？

「我寫下那些走向我的故事時，那個故事會延伸出其他的故事。在我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情況下，展開了這些故事，形成了一個世界。我只要置身其中，順其自然地跟隨而去就可以了。」金息這麼說。

她接著補充說，雖然寫了幾部與韓國歷史有關的小說，她並不覺得自己比其他作家更關心歷史。比方說她在1990年代念大學，但也沒有很積極地關注或以80年代光州民主化運動為主題來創作，「只是很巧合的，我視線所及的那些人物都是歷史的受害者。《最後一個人》中的她／她們是日本殖民地時期的日軍性暴力受害者，《L的運動鞋》的主人翁是80年代軍事獨裁政權下的受害者。」

抹去姓名、沒有聲音的女人們

3月底在台灣出版的《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講的是普通家庭的兩個普通女人，小說以罕見的生物學角度檢視一對婆媳的寄生、共生關係，明明是同一物種，偏偏雙雙否認這個科學事實。是什麼阻擋「女人」這個物種進化？是什麼迫使女人既不進化也不滅絕，像活化石一般地存活下去？

這是金息10年前的作品，奇詭的、一層層揭開謎底的手法，軋然收束的結局，讓韓國家庭、婦女面對的陰暗與暴力極其鮮明。

金息的兩部小說有一個共同特點：主角的名字幾乎消失，彷彿刻意抹去。《最後一個人》直到最後一刻，主角才找回名字；《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兩個女人的名字僅在背景一筆帶過，從頭到尾都以「她／女人」來指稱兩人。

除了沒有名字，兩部小說裡的老婦還有一個相似之處，她們都是近乎無聲的人，即使受委屈也不尖叫反擊、不求救，彷彿知道求救無用，不如不要浪費力氣。小說家把鎂光燈打在這些被剝奪了話語權的女性身上，是一種賦權嗎？

金息表示，這幾個女人都出生在被身分階級和男尊女卑的思想所支配的時代，也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與她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女性都沒有被賦予姓名，即使被賦予了姓名，人們也不會稱呼她們的名字。結婚生子後，也是以在孩子的名字後面加上「媽媽」來稱呼她們，像是「〇〇媽媽」。

至於兩位默不作聲的主角，金息說，「沉默」可以視為她們為了保護自己而選擇的唯一方式和態度。

「《最後一個人》中的她默不作聲地活了一天又一天，為了不讓人發現她是慰安婦，她封住了自己的嘴，關掉了自己的聲音。正因為這樣，在她意識到自己也是受害者，想要說出『我也是受害者』時，就必須先嘗試打破沉默，張開嘴。

在《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中，女人選擇的沉默是為了維護自己的領域和權利的防禦手段，她代替仍嘗試在職場打滾的媳婦照顧孫子，包辦所有家務，到頭來得到的卻是媳婦的埋怨與不滿。為了與媳婦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而且還是在城市中的小房子裡共存，她別無選擇，只能沉默。」

金息筆下的角色經常是靜默，或被迫無聲的。這種沉默，對她來說更有力量。

「在我的小說中，《聆聽的時間》的主人翁是一個聆聽日軍慰安婦受害者口述證詞，然後轉換成文章、做紀錄的人。創作這部小說時，我不禁體會到：沉默是最初也是最後的證詞，也是最好的證詞。 我覺得應該從『傾聽沉默』、『聆聽沉默』開始，才能看見終點，走向結局。」

專訪最後，我請她用一句話來描述「金息」這位作家，她的答案是「今天也能開心寫作的小說家」，接著補上一句「但幾天後，可能我的答案會不一樣。」寫作超過20年，她對自己的期許是，希望再過20年仍然能不去思考自己會被如何評價，繼續寫下去。（編輯：侯少婷）1120408

最後一個人

• 作者｜金息
• 譯者｜胡椒筒
• 出版社｜時報出版
• 出版日期｜2021/10/26

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

• 作者｜金息
• 譯者｜胡椒筒
• 出版社｜時報出版
• 出版日期｜2023/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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