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作家鄭世朗從科幻跨足寫實:為社會防腐 我不得不寫【專訪】
文:黃淑芳
主持人:沈時善女士,您如此反對祭祀文化,那您死後也不讓後人祭祀嗎?
沈時善:當然。為死人擺一桌吃的有什麼意義?沒有那個心就只是活人受罪,更何況受罪的都是女人。我已經交代大女兒,我死後絕對不要舉行祭祀。
主持人:交代長女?您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
沈時善:老三啊?輪不到他。我死後,家裡的事都由大女兒作主。
《奶奶的夏威夷祭祀》開場這段對話,相當程度地點出全書的精髓:沈時善是個不怕爭議、不畏人言的女人;她敢於挑戰韓國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祭祀傳統,這是作者提供關於沈時善其人的第一片拼圖。
沈時善過世10週年,家人決定在夏威夷舉辦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祭祀,女兒女婿、兒子媳婦、孫兒孫女浩浩蕩蕩飛往夏威夷,各自尋找一個獻給時善奶奶的祭禮。家族成員帶著各自的傷痕、與奶奶的回憶、私密的人生故事,在扭轉奶奶命運的夏威夷,以一支舞、一道彩虹、一塊鬆餅...向奶奶致敬。
為什麼是夏威夷?沈時善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在全世界惡名昭彰?全世界,這麼誇張?
沈時善曾與一位舉世推崇的畫家共同生活,畫家為了她自殺,她從此背負罵名——外人看到的表象是這樣,但事實與傳聞相去千里。沈時善是藝術界#MeToo與霸凌受害者,是二次大戰受難者,是獨裁政權暴力受害者,她知道委屈也求不了全,走了一條不一樣的路。
韓國小說家鄭世朗借用自己奶奶的名字,寫下一部20世紀韓國女性的人生史詩。故事起源於一個想像:當年熬過戰爭、貧困等殘酷現實而存活下來的女性,如果成為具有影響力的人物,會是怎麼樣的面貌?如果20世紀的女性作家、畫家咬緊牙關生存下來,組建一個大家族的話,會是怎麼樣的面貌?
台灣讀者對鄭世朗的認識,可能來自Netflix影集「非常校護檔案」原著《保健教師安恩英》,或輕巧可愛的外星人故事《地球上唯一的韓亞》。1984年生於首爾,寫科幻小說出道的鄭世朗形容自己的小說是「疲憊時閱讀能獲得療癒的故事」,但她的療癒不停留在表面的溫柔,而是巧妙地把她所關心的環境意識、女性處境、社會問題織進故事裡層。
《奶奶的夏威夷祭祀》與鄭世朗拿手的風格很不一樣,也與冷洌的社會寫實前作《五十人》不一樣,像是在《五十人》裡添加鄭式療癒,重新和麵揉捏。中央社越洋專訪這位深受韓國MZ世代(指介於千禧世代與Z世代之間,1981-2010年出生的韓國年輕族群)喜愛的作家,聽她細說這部小說,與她的創作理念。
藝術家是社會防腐劑 必須寫下慘劇背後的真相
中央社問(以下簡為「問」):從一開始為了愉快、娛樂而寫,我們看到您慢慢擴大範疇、轉換路線,寫純文學、以社會事件和歷史為背景的小說,能否與我們分享這個轉變的經過?
鄭世朗答(以下簡為「答」):我小時候很常去逛三豐百貨,1995年三豐百貨的建築物發生倒塌意外,造成1400多人死傷。我本來以為韓國那種混亂且可怕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但沒想到2010年之後,又陸續發生了各種公共安全事故。我從中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的社會並不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自動變好,如果不好好打下基礎,反而更有可能倒退。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的小說也發生了變化。
因為這些公共安全事故並不是單純的疏失,而是各種不合理的狀況以及腐敗所導致的結果,所以我不得不提筆去寫。每當看到那些本不該枉死的人遇難時,我都會再度下定決心,要寫出韓國社會那些因為沒有打穩根基而造成慘劇發生的真相。
如果我們不持續監督,社會就會急速腐敗下去,這就是共同體的特性。我認為藝術家扮演著社會防腐劑的角色,我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這樣的角色。
問:《奶奶的夏威夷祭祀》與您過去的作品風格有很大的不同,感覺您想說的話很多。如您所說,「小說是存在的人與不存在的人之間的一場對話」,在這部小說裡,您最想跟讀者對話的領域是什麼?最想傳達給讀者的信念又是什麼?
答:在這個變化快速的社會,世代之間必然會出現裂痕,然而韓國尤為嚴重,彼此都把對方視為完全的異己,排斥得遠遠的。所以在寫小說時,比起描寫那些裂痕,我更希望把重點放在連結彼此上,寫出帶有連帶感的故事。即使是不同世代、擁有不同煩惱的人們,也能夠連結彼此,但不一定要有血緣關係。只有當我們承認在不同世代之間,確實存在著彼此難以理解的部分以及侷限時,我們才能夠真實地擁抱對方。
我在寫這本書時,刻意不想讓所有人都思考著同樣的煩惱,所以讓有的人為暴力所苦,有的人為生態而擔憂……每個人都不一樣,於是最後寫出了一個包含各種面向的故事。希望讀者們都能從這個故事中,遇到與自己相似的人,看見那個人的煩惱。
問:《五十人》是一組小人物拼圖,用一個個互相交織的極短篇拼出當代社會萬象與殘酷的現實。《奶奶的夏威夷祭祀》企圖更為宏大,幾乎是用一個人物來涵蓋關於性別、父權、威權政治與轉型正義、文化霸權、藝術圈me too、倖存者的歷史責任等諸多議題。沈時善這個人物的面貌,隨著家人的回憶、過去的著作與受訪片段,如同拼圖般一片片慢慢拼出來(也許到最後都沒有辦法完全拼完)。
我很喜歡您以沈時善著作、受訪片段穿插章節的處理方式。您如何組織這個結構?您是否以「如果沈時善寫這本書/談這件事,她會這樣寫/這樣說」的方式,完整構思了一本書的內容,再把它拆開來放在不同的章節前面,讓這個角色更加立體?
答:每章開篇的短文,我都有特意模仿我很喜歡的20世紀韓國女性作家朴景利和朴婉緒的文體,她們在文章結構和單詞選用上,與現在有著微妙的差異,讀起來會有種古樸的感受。那些我喜歡的作家的文章或影片,現在也經常被重新挖掘出來,人們會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原來那個時候,就講過這種話了?」大家都嘖嘖稱奇,也很喜歡,這樣的現象讓我覺得很有趣。這些走在時代尖端的作家們喜歡運用強而有力且隨性簡短的文字,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從一開始,我的寫作目標之一就是重現過去時代女性作家的魅力,若想要立體地描繪人物,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了。
將沈時善這個角色的著作、受訪片段穿插在章節之間,我覺得就像是章節之間的換氣,也可以看成是接下來故事的預告。
讓小說開啟話題 勝過提供解答
問:沈時善的一生波瀾壯闊,但小說既不說教也不激情灑狗血,還帶著溫柔輕巧。處理這種富含議題與思想的主題,您如何拿捏輕重,避免過於沉重嚇退讀者,怎麼判斷下筆尺度是不是合適的折衷點?
答:我希望透過故事提出問題,但不僅限於找出一種答案的方式,以此來調節內容的輕重。因為越是重要的問題,每個人的答案就越不一樣。與其讓小說成為某種解答,我更希望我的小說能夠為大家開啟話題,那會更有意義,所以我一直在集中精力努力營造這樣的氛圍。
問:《五十人》對社會不公平、不合理現象的控訴是包裹在故事裡,讓讀者自己去感受;《奶奶的夏威夷祭祀》的控訴是直白的、強力的叩問。學歷史的您是否對於這個世界、這個社會可能是個「不牢記歷史的共同體」感到強烈的不安,所以透過小說來記錄您認為應該記錄下來的事?
答:我是學歷史的,所以確實會感到強烈的不安。 在古代遺址上建造遊樂園,或是把埋葬韓國戰爭時期遺骸的地方打造成科技園區,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雖然難以阻止政府或大公司做這些事,但在虛構的世界裡,我還是希望做出一點小小的反抗。
問:人物命名是作者的權力,讀者很少會追問命名緣由。不過,對您來說命名好像別具意義,經常在書末「作家的話」交代每個名字「借用」自誰,儼然成為您的風格。您為什麼這麼在意這一點?
答:一開始我會借用朋友的名字寫奇幻冒險小說,只是單純地想要表達友情,然後在生日或各種特別的日子裡作為禮物送給他們。
後來我開始思考自己的創作方式,因為再怎麼虛構的故事,多少也會受到現實的影響。這是我借來用的現實,所以我盡量會用充滿愛的方式來借用。
問:您經常創作以女性為中心的故事,安恩英、韓亞都是很有魅力的角色;沈時善一家更為明顯,三代女性都很鮮活精彩,兒子、女婿沒什麼發言權,我們能否解讀為您期待女性能被看見、看重,韓國女性的角色與生命力應該被記述、表現出來?
答:在韓國的名作小說中,描寫爺爺、兒子、孫子三代的作品已經很多了。所以我認為在這部小說中,沒有必要將男女比例均衡調整成1:1。
而且我一直覺得我媽媽、阿姨、舅舅們的關係很有趣,因為是姊弟,舅舅都對外甥們很好,卻常常對姊姊們嘮叨、各種不順眼。我也有一個弟弟,所以想運用那種幽默。
一旦發現天平傾斜就不會無視 台灣也一樣
問:近年我們看到愈來愈多韓國女性作家開拓題材,大聲為女權發聲,背後好像隱隱有什麼力量要透出來,您認為是什麼促成這樣的現象?這股力量接下來會如何發展?
答:無論是女性主義或是更廣泛的人權議題,人們一旦發現天平出現了傾斜和扭曲,就無法再回頭了。我很喜歡那些不再回頭的人毅然決然的表情,所以很想捕捉到那種表情。
也許是因為網絡的無遠弗屆,更加催化了這種連結性吧。韓國人也對台灣發生的事情很感興趣,因為離得很近,就像是鄰居一樣。我在台灣的小說中也能感受到相似的力量,像之前我為吳曉樂作家的小說《我們沒有祕密》韓文版寫推薦語, 就能夠在那本書裡感受到這一點。即使有如此多的共同體連結在一起,也還是會有前進和退步的步伐,但一定不會再回到以前了。因為人類不是會回頭的物種,只要想到人類所取得的成就,就不會感到絕望。
問:《奶奶的夏威夷祭祀》從構思到完成,花了5年時間,最困難的地方是什麼?寫作十多年來,您遇過低潮嗎?若有,又是如何度過的呢?
答:真的收集了很多關於20世紀韓國女性、女性藝術家的資料,又花了很多時間來選擇要以什麼資料為基礎、以及捨棄哪些部分。等到確定好之後,真的提筆開始寫的時間並不長。
通常低潮期都是在感到後悔的時候,所以後來我決定,如果沒有完全確定,就盡量不開始。比起別人的計劃,能夠按照自己的計劃與腳步,好像就能減少進度延後或走出低潮期。身體力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也還在嘗試。
問:您描述安恩英當上保健護士「不是人選擇了職業,而是職業選擇了人」,您成為作家的職涯也是這樣嗎?您認為作家這個職業會選擇什麼樣特質的人?當了作家以後的真實生活,跟您先前想像的最大不同之處是什麼呢?
答:我一直認為一個人的人生不全然是由他個人的選擇和意志組成的,其中還包含了驚人的偶然。人生無法按照計劃一步步走下去,所以我很欣賞那些置身於動盪的生命洪流之中也能掌握平衡的人。
我能夠成為作家,且能一直持續寫作,雖然不能說我自己都沒有努力,但更應該感激那些在各種偶然下相遇的人。我覺得,能把握住難得的機會,也願意向陌生人敞開心扉的人,就能夠成為作家或藝術家,因為這樣的人很善於變通地接受各種偶然。
有時,看到一個人,我會覺得「啊,他會成為藝術家的。就算他自己沒有這種想法,但最後還是會走上這條路的。」然後,幾年後再遇到那個人時,他真的就成了藝術家。
問:安恩英充電的方式是睡覺、握洪仁杓的手、到風景名勝吸取正能量。您的充電方式是什麼呢?
答:只要身處大自然,我就能夠充飽電!所以我很喜歡散步,無論時間長短。
問:我們知道您很喜歡賞鳥,但不喜歡旅行,歡迎您有機會的話到台灣來欣賞這裡的珍稀野生鳥類。您把沈時善的家人比喻成不同的鳥,如果要變成鳥,您想變成什麼鳥,為什麼?
答:2014年我去過台灣旅行,非常喜歡。 雖然我很想常去台灣,但為了低碳生活,所以要克制一下,希望之後能夠來一場長時間的台灣旅行。
如果可以變成鳥,我想變成會遠遊的候鳥,因為想知道牠們會看到什麼風景,有什麼感覺。如果變成會飛去台灣,也會飛來韓國的黑嘴端鳳頭燕鷗(Thalasseus bernsteini)感覺也很不錯。(編輯:王靖怡)1120103
- 作者|鄭世朗
- 譯者|胡椒筒
- 出版社|時報出版
- 出版日期|202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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