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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劇場裡埋藏電影密碼 陳以文談他的師父、前輩與好友楊德昌

電影導演楊德昌曾反覆對身邊人說:「如果電影沒有拍好,50年後的人都可以罵你。」陳以文明白,縱使會讓電影製片焦急,或是旁人摸不著頭緒,他不會隨便將作品交出去,甚至楊德昌執導舞台劇的開端,推測也可能是為了要「紓壓」。
2023/6/19
文:王寶兒/攝影:裴禛/照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TV Man Union, Inc.

約定時間前踏進咖啡廳,陳以文已經好整以暇坐在位置上,他就這樣落落大方等候著,也許是黑衣黑褲打扮,也許是室內燈光昏暗,氣氛稀鬆平常,隔壁用餐客人像沒發現一位金馬影帝在旁邊似的。直到他站起身來招呼,一雙雙眼睛才由下往上的驚訝著。

擁有光環的人事物總會聚焦不少目光,真正能耐住炙熱並靠近光的人卻是少數,陳以文是其中一個。

大四那年,陳以文初識在國際影壇發光發熱的電影導演楊德昌,成為楊德昌首名指導畢業作品的學生,進一步成為貼身助理,到後來自己也成為導演,一路跟隨著楊德昌的步伐直到楊德昌離世。

2007年,楊德昌在美國洛杉磯病逝,享年59歲,金馬獎同年追頒楊德昌終身成就獎,當《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配樂響起,眾人熱烈鼓掌,坐在台下的陳以文心思飄遠,想著:「怎麼不是楊導下午常聽的巴哈,或是晚上常聽的卡門呢?」

他是這樣熟悉楊德昌,小至了解楊德昌耳機裡的音樂,大至能在這位台灣電影巨擘的光芒下窺見脆弱面。甚至當人們以為楊導就是電影導演楊德昌,陳以文卻也認識作為舞台劇導演的楊德昌,從中讀懂楊導的內心戲。

電影導演開課 初見楊德昌

走進劇場黑盒子曾經是陳以文的路。他畢業於國立藝術學院(今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化妝、車衣服、打燈等等,凡是與舞台劇有關,他樣樣跟著學。

但也就是這樣的一所學校,突然在陳以文大三那年開了「電影原理」一門課,而且老師還是以《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份子》等作揚名海內外的楊德昌,儘管學校內根本沒有電影相關器材,修課名額仍是可想而知的爆滿。

楊德昌馳名國際,圖為日本導演是枝裕和(Hirokazu Koreeda)所拍攝,以楊德昌與侯孝賢為主角的紀錄片《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與楊德昌》。(照片提供:TV Man Union, Inc.)

陳以文回憶,雖是大三的課程,但也開放大四、大五的學生報名,想上課的學生多到師長要大三的同學「等一下」,先自行退選讓學長姐修課,讓他們氣得還一起去辦公室抱怨,最終自己還是因此到大四才有機會上到楊導的課。

那時的陳以文,因為曾在暑假演出導演黃明川的電影《西部來的人》,對「電影」有些模糊的概念,也多了分好奇,也因為鑽研表演藝術,他認為「表演」之於電影上,絕不僅是止步於達成商業需求,而應該無止盡追求更深的層次。

當時由楊德昌、侯孝賢、萬仁等導演引領的新電影風潮,不管是題材內涵或是表演手法,無疑對陳以文格外具吸引力,他至今也覺得,電影是戲劇表演的一種延伸方式,不過當年在上課時,身為電影導演的楊德昌授課方式,自然在本質上就會與其他老師大為不同。

陳以文當年就讀藝術學院的畢業作品指導教授原本是劇場大師賴聲川,但覺得深受楊德昌啟發,向賴聲川請求能否更換老師,賴聲川是邀請楊德昌到藝術學院任教的關鍵人物,也鼓舞陳以文持續向楊德昌學習。(攝影:裴禛)

「我印象裡他有過一個作業是這樣,比方說在這個空間裡,最多可以放幾罐可樂的易開罐?」陳以文說,「又或是學生走進學校花園,如果看見中間有一隻鞋子,又會寫出什麼樣的故事?」

這些看似無厘頭的作業,當然不是要惡搞學生,而是在現實條件下,藉由想像這些可能的細節,啟發腦中創造的能力。一罐易開罐有多大?要怎麼疊?如果有通道要怎麼安排?都是創意的展現。

陳以文說,對有些學生來說這樣的方式衝擊很大,認為「這哪有在上課?」不過楊德昌其實有問必答,不管是電影技術面或是表演上的要求,他都歡迎同學提問,這些作業更像是企圖帶來啟發,「就像一瞬間的豁然開朗,對我來說我更在意這種感受。」

戲劇系學生栽進電影世界

當時除了陳以文外,還有演員陳湘琪、導演王維明等同學,都屬於與楊德昌「頻率較合得來」的學生,下課時間也會主動請教楊德昌許多事情,因此個別締下與楊德昌合作的契機。

像陳以文,還在念書時就與同學們參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拍攝過程,就學期間還擔任楊德昌的助理,一路走來至楊德昌遺作《追風》都是創作團隊之一。其他人如陳湘琪後來成為《獨立時代》女主角,王維明也是《麻將》、《一一》等片不可或缺的製作團隊之一。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採用大批學生演員,陳以文與戲劇系同學們在楊德昌指示下,會協助指導表演。(照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一票戲劇系學生意外與電影導演結緣,陳以文現今回想,會覺得以那時的電影導演碰到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當然是覺得「非常好用」,「當然,儘管我不同意人要被用啦!」陳以文趕緊補一句。

他們會演戲,會化妝,會做道具,懂服裝造型,能協助教導素人演戲,又能搬東西,如在劇場現場爬上爬下,重要的是,還與楊德昌聊得來。常常在半夜收工之際,一夥人聊到天南地北,交換工作心得,激發火花。

20多歲的年紀,相比劇場黑盒子,縱使舞台上是千軍萬馬,能憑空創造五光十色的世界,但對當時的陳以文來說,能隨劇組四處跑,一會兒在山上,一會兒在他鄉,充滿對未知的不確定感與熱情。

那樣青澀又熱血的時光對陳以文來說,至今仍歷歷在目,「楊導有他想做事的力度跟遠景,所以我們也會感覺到那種衝擊,好像隨時在做一個獨一無二的事情,彷彿全台灣或全世界只有我們在幹這件事,就是會有那樣的力氣。」

楊德昌執導舞台劇當「紓壓」

回溯起來,其實更為個人的想法是,那時陳以文覺得自己不適合當演員,當然不是對表演沒信心,而是當時大環境下對「演員」的條件如模板,「一般人可能認為要當演員是要有身高,或有顏值,這些種種其他東西加在一起。」

體察到行業背後的種種細節,陳以文年輕自然沒往演員這條路邁進,越受楊德昌重用與啟發,後來也當了導演,還曾以執導電影《運轉手之戀》奪得金馬獎。過了10幾年,近年才又重返演員這條路,回歸當年唸戲劇系的初心。

20幾歲時,曾經以「演員:陳以文」身分出演的作品,幾乎都與楊德昌有關,除電影會插花角色外,在楊德昌的舞台劇《成長季節》(1993年)與《九哥與老七》(1997年)則擔任主要演員。

楊德昌第一部執導舞台劇《如果》是在1992年,這些創作年份軌跡對應他的電影作品,可推敲是在《獨立時代》完成前2至3年。那時楊德昌還在公司設立劇場部門,讓其他同事感到困惑不已。

陳以文笑說,像是每天在等著他劇本進度的製片就很崩潰,「他們自然會覺得你現在這個都弄不完,你還去弄那個,但是我們從創作者角度,會知道說他現在就是沒有力氣弄電影,所以他要弄劇場來紓壓。」

楊德昌執導《獨立時代》工作照,舞台劇《成長季節》也被外界視為《獨立時代》前身。(照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楊德昌曾反覆對身邊人說:「如果電影沒有拍好,50年後的人都可以罵你。」讓陳以文印象深刻,也明白這樣求好心切的楊德昌,縱使會讓電影製片焦急,或是旁人摸不著頭緒,他也不會隨便將作品交出去,而是反覆依循自我要求撞擊出無限可能才罷休。

所以,才有了電影導演突然跑去執導舞台劇的舉動,在陳以文解讀起來,楊德昌是在紓解壓力,讓他暫時逃脫電影卡關的高壓電,轉向輕鬆一點的場景,「他相對要控制的事項沒那麼多,規模也可以很小,所以那些劇場作品的景都很單純,像《成長季節》的景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張沙發。」

除受香港地方單位邀請的創作《九哥與老七》曾公演外,《如果》與《成長季節》可說是更為私人的作品,以門票來說,《成長季節》就沒有售票,而是採邀請制,由楊德昌找一些朋友來欣賞,地點也相對不面向大眾,一個是在皇冠小劇場,一個是在飯店的俱樂部裡。

電影《獨立時代》展現台灣1990年代都會男女所追求的理想和慾望,陳湘琪為主演之一。(照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陳以文說,楊德昌話不多,如果在電影片場,偶爾他觀察到誰不適任,會立刻簡短下指令:「叫他走。」但在劇場一切都輕鬆愉快,楊德昌找的製作團隊或演出團隊,幾乎都還是他在戲劇學院認識的這票學生,「我會覺得那時候在劇場一起演戲,更像是我們之間對於創作的對話。」

跟著楊德昌的那些年

往事是被陳以文這樣深刻記憶著,但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反而真的如煙隨風過。像陳以文幾年前與老同學陳湘琪一起出演電影《修行》,閒暇之餘,聊到與楊德昌工作的過往,回憶面貌卻大有出入。

「我跟她碰面時,說我們那時候演舞台劇怎麼樣又怎麼樣,她反問『我們有演舞台劇?』」讓陳以文大感驚訝,拼命細數地點、劇情還有互動片段,結果還是換得陳湘琪茫然的眼神,最後不得已拿出他上傳到網路的劇場演出片段,陳湘琪看見自己還驚叫:「那是我耶!我為甚麼完全不記得?」

回想當時場景,陳以文忍不住大笑,他比劃陳湘琪當時皺眉困惑的神情,直說「我覺得有可能楊導那時候給她太大的壓力了,所以她後來去唸書進修時,她就告訴自己要忘記、忘記、忘記,然後就把這一切給忘了。」

一部偉大電影的幕後歷程,精采程度往往不遜色於銀幕上的故事,楊德昌對作品的挑剔,與他共事,壓力或難熬程度可想一般。

陳以文說,那時他還因此練就某種奇異本領,「幾乎到了20公尺外都知道楊導在說什麼。」彷彿化身為電台,專門瞄準楊德昌的電波頻道,光聽內容判斷他何時可能會生氣,可能需要什麼,接下來又要做什麼。

像王維明也曾跟陳以文回憶起,有回晚上要輪流守在公司製作道具等物品,2人疲累的程度,讓他們約好1人輪流睡2小時換班接手製作,王維明睡2小時之後,他叫王維明起床,但「他說他覺得剛躺下」,有次還因為公司修牆,辦公室露出個大洞,他們再次於那邊守夜,這些荒謬的故事,陳以文想起來忍不住都笑到流淚。

即使是年少回憶,陳以文對於當初與楊德昌的互動仍有深刻記憶,不時模仿楊德昌表情與口吻。(攝影:裴禛)

如果楊德昌還在……

楊德昌對於陳以文而言,是過於深刻的關係。楊德昌是他的老師,是他的老闆,是他的導演前輩,是他的創作夥伴,到後來還是他的朋友。縱使楊德昌常常被曾與他共事的人批評「不好相處」,但在這漫長相處歲月中,陳以文卻理解了楊德昌,「他就是充滿矛盾與衝擊的人。」

「楊導過世至今,我大概每一小段時間就會夢到跟楊導在拍電影。」陳以文淡淡的說。這並非是突然要談什麼玄學怪談,而是那些夢栩栩如生,他深刻感受楊德昌給他的啟發性與衝擊感,甚至多年過去,心情仍如當年在課堂看著電影導演教書般,「楊導給我的影響是一直存在的,即使他在現實世界不在了。」

他還記得得知楊德昌過世時的時刻,「我接電話,說:『好,我知道了。』然後就掛掉,我們就是這樣,相處久了知道他不喜歡別人多講他的事情,誰談他會翻臉的。」連他人在楊德昌生前向他詢問病情,陳以文也是一貫回覆:「我不知道。」

如果楊德昌還在,就太好了吧?

陳以文緩緩一笑:「如果他還在啊,我想他會說『誰准你們論述我的啊!』」

主題照:陳以文以「金馬影帝」角色為外界熟知,事實上,過去他也擔任多年導演,而成為導演契機就來自師父、電影導演楊德昌。(攝影:裴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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