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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羚羊也是花豹 楊德昌寂寞又複雜的電影人生

德昌既是羚羊也是花豹,像羚羊時刻觀察風吹草動,又像花豹為了完美不擇手段。他的電影如同他的複雜個性,冷靜、理性卻富人文精神。
2023/6/18
文:王心妤/圖片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傳影互動

回顧台灣電影新浪潮,總有張照片會被提起,1988年拍下的一霎那,黑白照片裡有著侯孝賢、楊德昌、詹宏志、陳國富、吳念真,個個都是造起台灣電影新浪潮大浪的推手。可惜楊德昌走得早,2007年因不敵結腸癌在美國洛杉磯過世,享年59歲。

楊德昌才華洋溢,最受矚目的領域是電影,但觸角也擴及漫畫、動畫和劇場。他留下的8又1/4部電影,數量看似稀少,不過他的電影透過鮮明的角色展開多線故事,讓電影中的世界更顯得真實而立體,8又1/4個電影世界,已經足夠讓我們回味,再回味。

楊德昌的經歷橫跨理工與人文科系,1969年從交通大學控制工程系畢業,1974年獲得美國佛羅里達大學電機工程學士,之後又到了美國南加州大學攻讀電影,開始了電影人生。

楊德昌的電影角色鮮明,常以多線故事前進,不同觀眾、不同時刻看都能找到共鳴。(圖片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冷靜、理性、批判都是描述楊德昌作品的形容詞,楊德昌拍電影像是寫程式,層層精細堆疊。從演員、台詞、劇情轉折都經過嚴密的考慮,楊德昌曾說,喜歡完備好劇本才開始拍攝,等到開拍,所有的畫面都已經在腦中先想好,因為唸書時買不起底片,曝光每一格底片都是重要的事,「如果攝影機開始轉動,我希望每一膠卷都被用到。」

談起楊德昌的拍攝要求高,影評人藍祖蔚回憶,某次去了楊德昌片場探班,「我記得那一天就拍一場,一場風吹動窗簾的戲。他想要那個波浪,要自然立體,用電風扇也不可以,只有一秒鐘的鏡頭,但老楊對品質的要求,是相信感性也相信自己的理性判斷。」

是羚羊也是獵豹 楊德昌的複雜多面體

談起相識多年的楊德昌,藍祖蔚形容,他既是羚羊也是獵豹,楊德昌如羚羊般隨時觀察身邊的風吹草動,卻也像是獵豹,拍電影宛如獵捕,看上的一個都不能放過,「他只相信他想追求的東西,為了追求想要的,甚至可以不擇手段。」藍祖蔚邊說邊拿起過往探班的合照,手指了指照片裡的楊德昌。

楊德昌的身材頎長,戴了副眼睛,鏡片仍擋不住楊德昌眼底的精光。

楊德昌(左)追求完美,為了「微風吹動窗簾」的戲就願意花一天拍攝。(圖片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跟老楊合作非常困難,因為他很善變。他只相信他追求的東西,為了追求想要的可以不擇手段。」除了微風吹動窗簾能拍一天,楊德昌在角色上更是斤斤計較。

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開始,楊德昌為了找到13、14歲適合演「小明」的少女角色,一直沒有滿意的演員,拍攝進度就一直擱置,某次在咖啡廳遇上華裔美國人楊靜怡,更是不惜說服對方休學一年加入拍攝;到了晚年的《一一》,堅持仍在,主角NJ(吳念真飾)的太太與女兒婷婷就換過許多人,吳念真曾說,女兒這個角色就換了幾次,一位女孩曾為了演出婷婷決定休學一年,沒想到開拍2個月,楊德昌覺得感覺不對再度換人,讓女孩備受打擊。

《一一》中「大田先生」的角色,劇組原本已經和某名日本演員敲定演出,不料楊德昌到了日本看到另外一位更心儀的演員,不提之前談好的合作,就是要改成更心儀演員演出,製片也只能摸摸鼻子盡力完成楊導的要求。

「他的個人獨特魅力就在這裡。他有他的信仰堅持,可以感動很多人賣命。但他的身邊每天都有背叛發生,他也習慣被背叛跟出賣,就是個生活在矛盾,既聯合又鬥爭的情況下前進。」藍祖蔚說。

聽起來楊德昌有個性,作風也強勢,不過楊德昌也有溫柔的一面。楊德昌的笑容迷人,一些合作過的女明星甚至會以為導演在放電,「他不是想和妳產生繽紛的戀情,而是用熱情溝通並讓你心悅誠服,共同成就一件事。但他也可能轉頭又變回殘酷無情的花豹。」

「他不喜歡別人說他在放電,提這個事情會跟你翻臉的。」藍祖蔚笑說,「他是非常複雜、多面體的導演。」

冷靜疏離卻又富人文精神

冷靜、理性、批判,卻也洋溢人文精神,都是形容楊德昌電影的字眼,像是天秤的兩端,但都能在楊德昌的電影感受到。

楊德昌擅長在電影中放入對現實的觀察,像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將當時台灣軍事管制、白色恐怖對一般人的影響,濃縮進主角小四(張震飾)的愛情與人生中;《一一》從台灣中產階級家庭窺見整個台灣社會。

金馬影帝張震(右)以《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獲得矚目,並與爸爸張國柱同時入圍第28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圖片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像是《一一》一幕,小男孩洋洋在舅舅不願意吃舅舅的婚宴,吳念真飾演的父親便帶著他去吃麥當勞,透過一句台詞與跳動的畫面,呈現出台灣受到西洋文化入侵的影響。《一一》同時安排男主角NJ趁著到日本出差和初戀情人相約見面,也呈現出台灣對日本的旅遊眷念;《青梅竹馬》從大稻埕場景能看見舊台北、舊文化、舊台灣的樣貌,主演員蔡琴跟侯孝賢時常與夥伴站在大樓頂,背景出現日本廣告的霓虹燈,也暗示台灣80年代受到日本經濟牽動影響,日本的元素充斥在台灣的角落中。透過畫面、台詞安排、角色關係,楊德昌細細勾勒,從細節帶出更龐大的世界觀。


看楊德昌的電影,除了眼睛跟著畫面,腦袋跟著劇情,配樂也富有含意。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開始,透過《Are You Lonesome Tonight?》、《Why》、《Poor Little Fool》、《Never Be Anyone Else But You》等西洋歌曲,透過角色錄下自己的聲音並寄去給歌手貓王,投射時代下人們對西方文化的嚮往。楊德昌也安排黑道介入片中的演唱會,「有錢賺的地方就有黑道」,展現出更多社會氛圍。

《一一》劇情談了生、老、病、死,第一顆鏡頭是婚禮,最後在喪禮劃下句點。楊德昌的妻子彭鎧立為《一一》設計配樂,她認為每個角色都有個人的主旋律,像是「月光」的主題就是跟著主角NJ的初戀情人,會跟隨角色情緒不斷轉變。NJ第一次想起初戀情人時,背景播放的是《銀色的月亮》,之後NJ到了酒吧聽到《月光奏鳴曲》,再次想起初戀情人,這旋律朦朧又飄忽,讓NJ再憶那段時光與戀情留下的遺憾。NJ與初戀情人在東京相遇的配樂,彭鎧立則使用自創曲《One More Moon》,NJ準備與初戀情人見面時,鋼琴音符的高低不平與跳躍,則像是他忐忑的心情。

而《恐怖份子》電影開場前三分鐘。楊德昌安排畫面飛過台北街景,只有響著警笛的警車呼嘯而過,畫面一轉,出現了巨大的瓦斯儲存槽,透過刺耳的警笛聲與巨大瓦斯儲存槽帶給觀眾不安感,似乎也暗示故事接下來的發展。

窺見楊德昌的後腦勺 重構楊德昌的回顧展

固執、脾氣大都是曾聽過形容楊德昌的詞。想要看見更多的楊德昌能從電影下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小四就讀建中夜間部,是楊德昌真實經驗;《一一》的洋洋拿著相機四處拍攝人們的後腦勺,就像楊德昌拿著攝影機,看見社會樣態的後腦勺並放進電影裡。

《一一》的小男孩洋洋片中拍著身邊人物的後腦勺,透過洋洋的純真視角,或許觀影後對人生與社會能有不同體悟。(圖片提供:傳影互動)

洋洋拿著相機拍下別人的後腦勺後,對爸爸吐出童稚言語:「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我怎麼知道你在看什麼呢?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我只能看到前面,不能看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

從電影中或許能看見楊德昌的某一面,但他留給我們最後一部作品是動畫片《追風》,他也曾創作舞台劇《如果》、《成長季節》、《九哥與老七》,有多樣的「楊德昌後腦勺」值得我們探索。7月底,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和台北市立美術館將聯合推出「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展現更多樣的楊德昌。

楊德昌除了電影也跨足漫畫與舞台劇,他成立公司後,自己手繪工作證。(圖片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主題照:楊德昌個性與電影富有多面性,他既是羚羊也是花豹,電影既冷靜抽離卻充滿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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