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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楊德昌 關於漫畫、動畫的實驗與冒險

相較於大眾熟知的電影導演身分,其實楊德昌小時候熱愛漫畫,還曾畫連載漫畫供同學傳閱,長大後致力籌畫動畫網路、連遺作都是動畫長片《追風》,這「動漫迷」的一面,在「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中又可見其細節。
2023/6/18
文:王寶兒/攝影:趙世勳/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7月,台北市立美術館將以電影導演楊德昌為主角,推出大型回顧展。這項消息去年公布,隨即引發影迷熱烈關注。

追根究柢是,楊德昌生前作風極具個性,除了可以從電影探索他的精神世界,展覽無非是更能理解他的一種方式。例如當館方釋出第一批展件資料後,我們甚至能驚異發現:「原來楊德昌還會畫漫畫?」

那是張帶揉皺折痕的紙,經過數位掃描,藍色原子筆線條外,還可以看見淡而清晰的鉛筆打底痕跡,在楊德昌勾勒出小小的4格方框中,有斷壁殘垣,有沉默開槍的士兵,傳達軍人戰地埋伏的緊迫氛圍。

這是在「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中,我們所能看見的楊德昌早期模樣。那是他就讀建國中學時所畫下的,這也代表早在利用電影說故事前,他就已經學會用最簡單的紙與筆調度場景,創造一個世界。

相較於大眾熟知的電影導演身分,其實楊德昌在事業晚期後,還曾致力籌劃動畫網路、連遺作都是動畫長片《追風》,這「動漫迷」的一面,在回顧展中又可見其細節。

「一一重構:楊德昌」展將展出許多從未曝光過的文件與影像,例如楊德昌就讀建中時所畫的漫畫。(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解密龐大文件的回顧展起點

展覽由北美館館長王俊傑與電影學者孫松榮共同策劃,兩人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同時任教,對談節奏很是默契,在展覽還未成形前,他們以整理數千件文物為開端,回憶起來竟不約而同微笑,流露一絲劫後歸來的慶幸。

王俊傑解釋,最初兩人是2019年受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邀請,整理楊德昌遺孀彭鎧立寄存的大批文件資料,歷程滿辛苦,因為「那些文物其實很複雜」,類型涵蓋腳本、筆記、信件、日記、手稿等,還要整理、掃描、建檔編號、邀請研究員、定期討論、歸類,光這些過程就好幾年。

孫松榮補充,幾千件的文物其實以「解壓縮」概念而言,數量可說達到上萬件,「因為很多份文件動不動就是好幾百頁。」王俊傑點點頭,又說:「研究過程發現非常多東西,你可以想像,一般人不管再怎麼對他(楊德昌)狂熱或研究,你也只能從他8又1/4部影視作品裡面去找。」

楊德昌離世時僅59歲,自首部參與執導電影《光陰的故事》至最後完成片段畫面的遺作《追風》,他沒有留下太多長片作品,卻足以讓他至今仍被世人蔚為影壇大師。龐大資料中所展露的,就是這8又1/4部作品冰山下的思想、觀點還有成長歷程。

王俊傑(左)與孫松榮(右)合作,分別以策展及電影專業策畫楊德昌回顧展,如何將文獻資料視覺化為策展一大要點,王俊傑透露,將以當代藝術視角規畫展間。展覽以一層樓規劃,投影背景為設想展間平面圖。(攝影:趙世勳)

成為導演以前的漫畫養分

跟展覽一樣,想爬梳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回到原點。

楊德昌出生於上海,1949年家人帶上還是嬰兒的他遷往台灣。在喜愛電影、詩書繪畫的父親薰陶下,楊德昌從小接受學寫毛筆字、研讀四書五經、中國古典詩詞的教育,在看似古典的環境下,又格外著迷於漫畫和外國電影。

「他喜歡漫畫是從小一、小二就開始,那時他跟他哥哥學畫畫,雖然不是那種所謂科班、成熟的美術技巧,可是極為投入。」王俊傑說。

早年日本漫畫盛行台灣,成為楊德昌的養分之一,當中他尤其喜歡日本漫畫大師手塚治虫,王俊傑說:「連他後來電影公司還是用《原子小金剛》的『原子』命名。」楊德昌對《原子小金剛》的喜愛,還可以從電影《一一》中,小男孩洋洋的書桌發現,「旁邊就有《原子小金剛》的玩具。」

楊德昌曾在他所寫的〈顏色和藥水一樣藥〉一文中,提及他對漫畫的看法。

「電影永遠是最花錢的玩意,漫畫就省多了,打球是和呼吸空氣一樣免費。當時老師、父母,總以為這些都是無聊的閒事,一些打發時間的消遣,我到今天還是不能贊同這種看法,因為,這和打麻將之類的消遣最不同的是,這些行為裡永遠都存在著一個夢想,一種嚮往,一種對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的存在的信心、期待、依據。」

孫松榮說,楊德昌曾以英文簡歷自傳回溯他12歲畫漫畫的時光,那時就會分給同班同學看,還會「連載」,同班同學都很喜歡,雖從文獻中難以判斷他是否小時候想過要當漫畫家,但「畫漫畫成為他電影創作裡一個很重要的工具。」

漫畫強調分鏡所帶來的節奏感,也利用構圖鋪陳情緒。以楊德昌首部執導作品《光陰的故事》舉例,分鏡表就以精準的圖畫呈現,對比電影完成鏡頭,可說整部電影在他事先設想中,已經先在紙上「演」了一次。

漫畫技法對楊德昌大有影響,例如圖為楊德昌電影《海灘的一天》分鏡腳本,除有配角阿財與小慧的對話,還註記了楊德昌所想要的運鏡方向、演員視線、光影呈現等。(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當電影導演成為漫畫雜誌監製

寫有漫畫家楊德昌的一部漫畫問世,其實是1980年代可能發生的一幕。

契機來自1989年,時任時報出版經理郝明義創立了《星期漫畫》週刊,連載陣容強大,包含漫畫家鄭問、麥仁杰(今麥人杰)、曾正忠等人都是作者群之一,熱愛漫畫的楊德昌,則受郝明義邀請擔任雜誌的「監製」角色。

「我在籌備《星期漫畫》的時候,聽說楊德昌導演很愛漫畫,就約了他見面。我們第一次碰面在信義路上的談話頭(餐廳),那個時候年輕,記得還爬了階梯上了二樓一個房間。」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回憶。

那場談話中,楊德昌分享一個喜愛的日本短篇漫畫故事,令郝明義特別印象深刻,「是一個年輕的學徒和老闆娘偷情。老闆在隔壁房午睡,爐子上水在燒,兩個人又急又渴,緊張中的興奮,聽著都覺得活了。」

種種情節讓郝明義感到「楊導果然很愛漫畫」,不只說起漫畫眉飛色舞,還給郝明義看他所畫的漫畫,其中人物造型比較多,但是都很生動,那頓飯局過後,郝明義就決定邀請楊德昌擔任《星期漫畫》監製。

不過楊德昌並沒有持續與《星期漫畫》合作太久,當時他正如火如荼籌備著《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等工作,《星期漫畫》早期工作都是編輯與漫畫家的溝通,也因為楊德昌很忙,並不定期與團隊開會,除非有特別要討論的事才需要見面。

郝明義另外想起的是,記得楊德昌提過由他來編或畫一個漫畫,「但始終並沒有成形」,不過和一群熱愛漫畫的人一起工作,仍是很愉快的一段記憶。

窺見動畫趨勢迎接新世紀

王俊傑說,其實綜觀整個80年代的文化現象,對楊德昌而言是影響深遠,「以我們現在用語,就是各種跨領域的狀態,但當時不會有人這樣覺得。」搞電影的、搞漫畫的、搞劇場的混在一起,這很自然,因為大家都是朋友,「只要有人說喂我有個想法,那你要不要來幫忙?大家就會湊在一起。」

推進到90年代,世界一點一點轉變,孫松榮認為,從楊德昌的電影風格就可知一二,例如早期電影《青梅竹馬》或《恐怖份子》與後來的《獨立時代》或《麻將》就不太相同,「因為他開始在思考,他不想要與大家做的事情一樣,究竟台灣未來是什麼、電影工業未來是什麼、電影美學還有什麼可能性?」

楊德昌電影《獨立時代》人物關係漫畫圖。(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楊德昌拍電影前,其實是工程師,以「理工男」角度出發,電影作為一門技術,以導演角度出發,又可賦予人文意義,兩者如何結合在一起,以掌握技術為核心的動畫創作成為一條新路。就在《一一》廣獲國際好評後,他轉身一頭栽入的,反而是創辦動畫網路Miluku.com。

孫松榮說,多數導演通常是覺得「我拍電影都來不及了,還要花時間去經營別的東西!」但對楊德昌來說,那是面對未來的一種可能,「一方面是用動畫介入、回應進步中的社會,利用新的科技、新的方法,也就是Flash動畫,包含他最後過世前會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動畫,就是跟這些脈絡有關。」

Miluku.com名曰「動畫網路」,以現代概念而言,其實可以想像成YouTube,點進網頁去,一字排開是動畫短片,《牛奶糖家族》連續劇或是《國傢俱院》都是熱門作品。

楊德昌籌畫動畫網路Miluku.com時,也曾以演員成龍形象為主角,合作推出網路卡通,圖為2002年8月22日在台北舉行記者會。(中央社檔案照片)

王俊傑說,據彭鎧立回憶,這也與楊德昌2001年經診斷罹癌有關,因為身體不好,就建議楊德昌在創作上先不要以電影大團隊為主,先從他喜歡的動畫嘗試,於是後來才成立鎧甲娛樂科技公司。

孫松榮補充,原本規劃應是讓楊德昌回歸個人創作狀態,「但以楊導的野心來講,他應該又想說可以從這裡再發展出更大的想法。」於是各種系列動畫洶湧而出,例如《國家俱院》就把當時備受討論的政治人物如陳水扁、江澤民、蔡英文等人畫進去,藍綠都有,誰都有可能成為被反諷的對象。

越做越大的動畫夢《追風》

2002年啟動的動畫長片《追風》也是一個楊德昌夢想越做越大的例子,他的構想是透過《清明上河圖》的長卷軸,說盡不同人物故事。當時參與動畫師在接受訪談研究時,都提及楊德昌要求場景要「一鏡到底」,理想驚人。

「他(楊德昌)其實是想要做一些很特別,台灣動畫沒有做過的東西,可是我覺得因為真的後來花太多錢了,只留下了幾分鐘完成的影像。」王俊傑惋惜地說。

當時楊德昌重視《追風》程度,還讓他找上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談合作,孫松榮說,從文件資料可以看見楊德昌詢問宮崎駿工作室協助繪畫的工作內容,但因為楊德昌後來考量《追風》整體是東方文人氛圍,與日本畫風不相符,於是沒有下文。

對應台灣原創動畫一路走來的艱辛環境,勾勒出巨大藍圖的楊德昌,築夢處境也更為刻苦,耗資金額至少達數億以上,就算置於現代也是難以完成的浩大工程。

雪上加霜的是,孫松榮說,在閱讀文獻資料同時,也能發現當大家知道楊德昌生病後,一些合約就隨之終止,「對他來講應該是滿大的挫折,但在他過世之前的一段時間,他還是滿專心在做這件事,至少在我們的文獻裡面,他會說他到臨終前還在畫另一部他想完成的動畫《小朋友》。」

孫松榮(左)與王俊傑(右)期盼透過楊德昌回顧展,讓更多人重新記憶,或是認識楊德昌的創作軌跡。(攝影:趙世勳)

在楊德昌走了以後

其實不光是《追風》或是《小朋友》,在龐大的資料山裏頭,可以看見太多楊德昌認為可行的、已經動身的點子與計畫,我們能見到的長片作品也許不多,但那些文章、筆記、劇本等,都可以看見他從未停止創作,可惜的不是這些作品無法問世,可惜的是這個世界少了一位持續思考的創作者,可惜的是太多人還來不及認識他,他又以先行者的姿態往前走了一步。

以教書經驗而言,孫松榮想起,其實現在年輕學生就不見得看過楊德昌的電影作品。王俊傑認為,這也會是展覽的目的與意義,「如果你不認識楊德昌,或是只看過他幾部電影,那都可以走進來,我們一起再重新認識他一遍吧。」

主題照:台北市立美術館7月將以電影導演楊德昌為主角,推出「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展覽由北美館館長王俊傑(左)與電影學者孫松榮(右)共同策劃,在大眾熟知的「楊導」以外,抽絲剝繭楊德昌的多重面向。(攝影:趙世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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