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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藍波安:來自大海深處的書寫

「我的身體就是海洋文學。不出海的男人,哪有什麼故事可以說。」
2019/12/21
文:陳政偉/攝影:王飛華

「還好你選在戶外受訪,不然要我在咖啡店裡,我坐不住。」夏曼.藍波安一開口,洪亮的聲音,咧嘴笑容顯露生活在海邊的爽朗感,人如其文,溫煦而親人。

多數時間都生活在蘭嶼的夏曼.藍波安,不常來到台灣本島。在海洋文學上的成就,使他最近獲得台灣文學金典獎,也受邀擔任吳三連獎頒獎者,我們剛好抓住他在台北的短暫空檔進行採訪。

63歲了,夏曼.藍波安身形仍維持像個小伙子般精實。我讚美他如年輕人般健壯,他不改愛開玩笑個性直說,如果是中年男子又挺著個肚子,穿上達悟族的傳統丁字褲會很好笑,害我嘴角失守。

夏曼.藍波安(中央社記者王飛華攝)

海是家也是歸屬

對海洋細膩的書寫,是夏曼.藍波安的情感投射,也是經由身體實踐在時間經驗累積而來的智慧,他希望作品是從真實生活中建構起的世界。在詩意的筆下,海洋文化與傳統達悟人對於海的智慧,以及部落面對現代衝擊的悲喜,都是他創作的核心。

他說,「達悟族是親近海洋的民族,對於魚類、海洋的知識,都是漢人所不知道的。」

夏曼.藍波安自認,「我是住在蘭嶼的海洋文學家,我的文學深受傳統詩歌的影響,深受划船、捕飛魚、鬼頭刀魚、潛水抓魚的影響。」

從早期的作品《冷海情深》、《海浪的記憶》,到近期的《天空的眼睛》、《大海之眼》等,不管是飛魚傳說、族群互動、部落回憶、生活情懷或現實衝擊,海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是他的家也是歸屬。

划船釣鬼頭刀魚(印刻文學提供)

他的海洋文學不是虛構的,而是非常具體的生活。不同於其他書寫海洋議題的作家,從生態或是環保的面向切入,他追隨著達悟族傳統,從自己部落和神話故事的眼光來看海洋。「從部落民族的角度,一直就有親海的文化祭儀。」

達悟族以海維生,三、四歲小孩會跑會跳了,就跟著哥哥姐姐往海邊鑽,從小跟著海長大,學習的語言與海洋密切相關,夏曼.藍波安看向我,「你知道達悟族語言中沒有星星的詞彙,我們叫做天空的眼睛。」

多美啊,這種與大自然相輔相成的語彙,就是夏曼.藍波安眼中的文學。

回家的路

廖鴻基的作品《討海人》也直面海洋,但夏曼.藍波安認為,雖然同是漁夫,討海人捕魚是賣去魚市場,達悟族捕魚是要餵養家族。這種與海洋共生的概念,絕不是從漁獲的數量來衡量。

曾經,夏曼.藍波安也為了外面的世界而迷失。16歲時赴台北工作、念書,到32歲決定回蘭嶼生活。在都會的這段期間,不斷掙扎於自我認同,身為海的子民,「待在大城市太久,好像漸漸找不到回家的路。」

夏曼.藍波安曾經「迷路」(中央社記者王飛華攝)

這種迷路當然不是表面上的意義,他告訴我,達悟族都愛吃魚,有次母親跟他說,「我的舌頭很癢。」他下意識回答:「那就抓癢阿。」摸不清自己媽媽頭緒的他,被站在旁邊聽的表姊一語道破,是母親想吃到他親手抓的魚,也代表盼望他重拾傳統文化的熱切。

並不是回到蘭嶼就等於回家,夏曼.藍波安剛返鄉時,抓魚、潛水、造船的能力都「爛透了」,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向父執輩學習傳統文化,再次熟悉海洋的懷抱。

達悟族有句話說,「每天出海,牙齒就會咬到一片魚鱗。」夏曼.藍波安解釋,勤於潛入海中抓魚的捕魚人,努力就會得到回饋。

歷經數十年的曲折航程,夏曼.藍波安回到蘭嶼安身立命,終於以來自海洋深處的書寫,找回大海的尊嚴。

世界經典文學 沒有一本在談親近海洋

問他已經反覆回答過的命題「什麼叫海洋文學?」他立刻就回答,「我的身體就是海洋文學」。海是變化莫測的,只有把身體帶到海裡,才能體驗到海水的強勁。「不出海的男人,哪有什麼故事可以說。」

夏曼.藍波安突然嚴肅,認為西方宰制了看待海洋的觀點,這些世界經典海洋文學,沒有一本作品在談親近海洋,只談征服和掠奪,談海洋的惡與災難,足以證明人面對海洋的傲慢,不懂得謙卑。

西方的海洋小說傑克倫敦《海狼》、海明威《老人與海》,在夏曼.藍波安看來都是虛構,只是將海洋當成背景題材,他們作者其實都不懂海洋。

夏曼.藍波安說,西方宰制了看待海洋的觀點,經典海洋文學沒有一本作品在談親近海洋,只談征服和掠奪(中央社記者王飛華攝)

《老人與海》雖然被西方世界視為海洋文學經典,在他眼中只能說是一本勵志小說。因為從他一個漁夫的觀點來看,故事裡的老漁夫應該要經驗豐富,但84天釣不到魚,根本不是一個好漁夫。

這本小說多著墨老人與大魚搏鬥的意志力,但未提對海上天氣的判斷,不關注海洋與人的關係,潮汐、洋流、月亮更略過不談,甚至不著重老人與海的聯繫,也未描述與之搏鬥的魚種類與細節;對他而言,都不是海洋文學應該要傳達的命題。

作為親海的民族,他從達悟族的生命經驗裡告訴眾人,海洋不可怕,海並非製造災難的地方,人才是製造災難的始作俑者。例如在海島國家台灣,到處都是有海防、海巡署管制,就像是用國家體制去要求人民不要碰海。

海洋教育不應該是條列式,海洋文學也不是華而不實的討論。夏曼.藍波安形容靠近海洋的過程,是一種共容的狀態。他希望,文字能帶給人親海的感受。若有人因為看了他的作品而親近海洋,便是他持續創作的動力之一。如果說他的作品能對社會有任何的貢獻,就是讓讀者知道,「親近它,在這個寧靜的環境,湛藍的海會淘洗你的心。」

「我的作品絕對不會被認為這是漢人所寫出來的,因為那是出自於海之民族擁有的體悟。」下海不是一天、一個禮拜,應該是一年、十年、二十年,用生命去實踐在海裡。達悟族對海底地形的瞭若指掌來自於用心理解,也用經驗回應洋流與魚類與月亮的引力關係,這些都充滿著海洋文化的孕育。

夏曼.藍波安他希望,文字能帶給人親海的感受。若有人因為看了他的作品而親近海洋,便是他持續創作的動力之一(中央社記者王飛華攝)

海洋提供了永恆

如果說,夏曼.藍波安20年前的《冷海情深》讓台灣人看見蘭嶼,10年前《老海人》深情刻畫海人漂泊的靈魂。去年出版的「大海之眼」,描寫拒絕保送師大,四處流浪做粗工、籌學費的達悟青年,則訴說出他自己深埋心海的傷痕。

「海洋提供了永恆,在不同的年紀,帶來平靜的反思力量,從過去的傲慢,回到待人處事的優雅。」這是海對他的魔力,夏曼.藍波安說著,眼神定定地看著我。

40幾歲才投入書寫,夏曼.藍波安20年來打開海洋的美麗面貌呈現給世人,卻仍不斷透過重新回顧與觀照,思考自己的海洋文學是否通得過歷史的考驗,自問新作是否有突破,在虛構性、現實性、具體性中取得平衡。對夏曼.藍波安而言,如何學習不斷從海洋深處挖掘出無價寶藏,是他永無止息的人生課題。

*本文主照由印刻文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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