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上滿是魚腥味,船艙和夾板都很侷促,船在浪上浮沈,討海人也跟著上下晃蕩。
有很多人覺得,討海人的皮膚,應該被太陽曬成黑褐色,壯碩的二頭肌上可能還刺了卜派那樣的舵型紋身。廖鴻基在廣義上也是個討海人,但當他講述漁船上的生活時,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剛剛提到的討海氣質,他倒是像個文人。
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他大概知道我在想什麼。
「真正有實力捕魚的討海人,看起來都很斯文,不愛講話,很安靜、很低調。那種有討海人既定形象,愛講話、講話又很大聲的人,常常都捕不到魚。」廖鴻基露出那種很得體式的公務員笑容,這麼說著。許多人會把大海想像成猛獸,但在廖鴻基心裡,討海人、鯨豚或是浪和暴風,都像是一種安寧永恆的真相。
不過他長得真的很像公務員,臉上微笑沒什麼銳利的線條,語氣聽起來也很柔和。事實上,40多年前,廖鴻基高中畢業剛出社會,還真的就是個台泥公司的小職員,但或許他上輩子是條魚吧,安穩的工作做沒幾年,他再也無法忍受被關起來的感覺,「當你熟悉這個工作,很快就能把工作做完,剩下來時間只能看著窗外陽光,感覺生命被困住。」
30歲辭去可以做一輩子的安穩頭路,他先跑到了印尼。當時,他朋友要在印尼蓋養蝦場,需要一個可信任的人當監工,他便從一個四面環海的島嶼,飛到另一個也是被海洋包圍的國度幫忙,那是廖鴻基人生中第一次出國離開台灣,「那邊跟台灣幾乎是隔離狀態」。
那個年代印尼排華,不准帶任何中文書報,廖鴻基只能跟熟識的書店偷買禁書,吳濁流的《無花果》、彭明敏的《去國懷鄉》,都是在印尼期間才讀到。廖鴻基說,書裡面提到他身在台灣卻都不知道的二二八事件,「在台灣受教育長大,這些東西好像都離我很遙遠,為什麼都沒有機會知道。」
離家才懂得家的好。1988年爆發解嚴後警民衝突最激烈的520農民運動,廖鴻基的朋友從台灣帶來第一手消息,「當時心情很激動,台灣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不應該躲在國外。」
那些「運動」就像海,對當年的他來說,其實在身邊,卻也很遙遠,廖鴻基在花蓮成長,山旁就是大海了,但「小時候,大人都警告我們不能去海邊。」戒嚴時期,怕水鬼摸上岸,海邊都設有哨點,想到海邊散步還要拿身分證登記。「偷跑到海邊玩,衣服要是被浪打濕,回家就慘了,絕對會處罰。」
那個時代的海風,好似都帶著煙硝味道,是隱藏著危險仇敵的吞噬者。
廖鴻基人在印尼讀到台灣書,異地遊子,這不是他要的自由和寧靜。於是,他又下了個決心,帶著滿腔熱血回到家鄉花蓮。一來,他帶著新的腦袋回到寶島,二來,也將環保運動當成自己「向自由前進」的重要實踐。當時台灣正值產業東移的時代,幾十家水泥廠準備進駐花蓮。
以前海上吹的是煙硝,現在吹的是銅臭,他不能接受家園的山水被破壞,不斷找相關課程、聽講座,盡可能吸收任何有關環境生態的知識,積極從事相關的社會運動,吸納又吞吐。
有一段時間,廖鴻基為了進一步實踐理念,當過議員助理,參與洄瀾文教基金會編輯本土叢書、寫作《環保花蓮》,進入民進黨議員辦的《花蓮族》當編輯,認識本土文學作家陳列,生命力旺盛、活躍的程度,和先前坐辦公室大大不同。
然而,政治也許能改變社會,但改變不了廖鴻基。參與政治久了,強烈的禁錮感又勒住了他的手腳,或者應該說,勒住了他的鰭。
於是,這個小公務員準備出海了,他不曉得海裡有什麼、漂流會發生什麼事,但他決心成為一個真正的討海人。
35歲那年,廖鴻基不顧親友反對,申請到船員證後跳上船,從此當個真正的討海人,不願再被陸地上的事物羈絆。
討海人的生活辛苦,廖鴻基至少吐了半年才克服暈船,但他還是露出淺淺的笑容說,「我喜歡在陽光下做會流汗的工作,這樣勞動筋骨比較健康。」我錯把他的溫雅和文弱化為等號,隱藏在他內在的傲骨,只有面對大海時才會展現。
之後的他以捕魚為業,成立黑潮海洋環境保護協會,投身保護海洋行列。20多年來也執行不少探索計劃,鯨豚海上調查、創辦賞鯨活動、繞島航行、遠洋魷釣船隨船計畫、以獨木舟划過家鄉海岸、貨櫃海運隨船報導,近期完成「2016黑潮101漂流計畫」。他在海上的每一項計畫,回到陸地上都附帶著一部文學作品,透過文學搭建島民與海的橋樑,改變台灣民間對海的負面看法。
廖鴻基說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作家,是受到作家陳列鼓勵:「拿起筆來寫就對了。」寫著寫著,他把那些和海洋有關的人事物,集結成一本又一本的著作。第一本《討海人》,集結獲得1996年吳濁流文學獎小說正獎〈三月三樣三〉、獲1993年時報文學獎散文類評審獎的〈丁挽〉等短篇,走進漁夫在大海遇到的真實世界,如何躲過白滔巨浪才收穫滿載,淡季卻又愁著補無漁獲。
《漂島:一段遠航記述》中,他搭乘遠洋漁船從高雄出發,行經南中國海、穿越麻六甲海峽、跨過赤道、斜越印度洋、旁過好望角、橫渡南大西洋,這段航行,廖鴻基看到洶湧幽邃的海洋場景所映襯的世故人情、值得誇耀自豪的遠洋漁業背後的辛酸血淚。
對於大海的了解,廖鴻基絕不紙上談兵,總是身體力行地去感受、體會浩瀚的汪洋,再把這樣的經歷帶回給習慣用陸地思考的島民。他說:「長期以來我們對待海洋的生物資源都是腸胃型的思維,我到海上捕魚寫成海洋文學,海洋提供給我的是文學養分,更可以有科學上的養分。」
華人社會向來充滿大中原思想,造成台灣也缺乏宏觀的海洋政策,廖鴻基感嘆說,「一個島如果不向海進取,卻背對著海,島還剩下什麼?只剩下陸地。島的土地面積有限,自然資源有限, 一定要結合海,才能讓自己成為海洋國家,才能和大陸型國家比拚。」
廖鴻基的話語像海浪拍打在巨石上,字字鏗鏘有力,有如從政宣言,「有人跟我說,透過政治力最有效可以達成目的,我曾想過是否要為了海從政?」然而政治是眾人之事,即使有改變的理想,做到最後面對的還是人。對生性害羞、不善言詞的廖鴻基來說,他感興趣的不在處理人際間的事,他只對花蓮的鄉土、台灣的生態環境有感情。
20多年前,他在捕魚時發現台灣外海有許多鯨豚,短短幾次出航,就遇過好幾次鯨豚,海豚出現的機率高達九成。然而他回到陸地上告訴眾人,卻沒人相信。他不服氣,於是創辦賞鯨活動,帶民眾到花蓮外海看鯨豚,起初還遭到各界反彈,尤其公家單位沒做過這件事,全力反對,學者認為這樣貿然行事會破壞海洋資源。廖鴻基無奈地說,「這是我們向海走出去的困境,即使研究海洋的學者也是停留在陸地上,一直困在這個島。」
討海人什麼驚濤駭浪沒見過,陸地上的紛擾瑣事照樣能克服。2018年,賞鯨人數達顛峰,2018年5月至2019年5月,就已開了1388趟航班,看到鯨豚群次共有1940群,廖鴻基說,「過去台灣人吃鯨豚的肉、獵殺牠們,當牠們是尋常的漁獲,」但隨著參與賞鯨人數增多,台灣人與鯨豚的關係有了極大轉變,至少會因為鯨豚可愛而不吃牠們,進而關懷海洋生態。
「以前我以為這輩子闔上眼之前,沒有機會看到大家會重視海洋,今天回過頭看,台灣社會對海的議題在改變,相信有一天我眼睛闔起來,我會是微笑的。」廖鴻基露出笑容說。
海洋文學家廖鴻基
1957年生。台灣海洋文學作家,曾從事漁撈、執行鯨豚海上生態調查,推廣賞鯨活動,成立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曾隨遠洋魷釣船遠航、執行繞島計畫、隨貨櫃船航行歐洲航線、執行黑潮101漂流計畫。
曾獲時報文學獎1993年、1995年第16、18屆散文類評審獎,聯合報讀書人文學類1996年、1997年最佳書獎,1996年吳濁流文學獎小說正獎,1998年第一屆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2003年第12屆賴和文學獎,2006年九歌年度散文獎,2011、2013年新加坡國家圖書館年度好文,2018年「當代(1997-2017)台灣十大散文家」,2018年「國立花蓮高中第二屆傑出校友」,2019年法蘭克福書展邀訪作家,2019年第41屆吳三連獎「文學獎散文類」。
事實上,廖鴻基影響的人可不少。鯨豚攝影師金磊,當年大學剛畢業到花蓮當替代役,加入黑潮基金會當志工跟著出海,協助用影像紀錄花蓮外海鯨豚,拍到最後發現多數都是拍水面上,卻沒有人拍水下鯨豚,金磊說,「既然沒有人做,就自己試著做看看。」他土法煉鋼跟其他前輩學拍影片,2008年完成紀錄片《海豚的圈圈》,一腳跳進水下鯨豚攝影,一拍就是十幾年。
相較國外,台灣拍攝鯨豚的環境相對嚴苛,金磊表示,東加發展鯨豚保育觀光已久,再加上海域較淺,鯨豚處於育雛的穩定狀態,而台灣周遭海域深,鯨豚多半路過,要抓住牠們移動的身影不容易。
2014年夏,金磊第一次在花蓮外海拍攝到抹香鯨清楚身影,讓他畢生難忘,大夥暱稱牠為「花小香」。2015年6月又再度見到牠的身影,後續又認識一隻又一隻抹香鯨的族群,還建立了「花系列」名冊。
為了追蹤鯨豚的身影,金磊的兩個兒子已經很習慣爸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不在家,金磊也還在拿捏理想與家庭之間的平衡點,然而他在台灣東部海域拍到的清晰抹香鯨水下影像,已成為台灣人認識周遭海域的開始。
「我覺得影像是一個橋樑,在生物研究上,台灣是以陸地觀察為主,對海洋觀察比較少,但這幾年大家對海洋意識有慢慢在進步。」金磊說,不可能瞬間就讓全台灣的人都重視海洋,「但是有在前進。」
鯨豚攝影師金磊
1978年出生。台灣第一位水下鯨豚攝影師,《海豚的圈圈》(徐子恆共同導演)為台灣第一支以鯨豚為主題的紀錄片。曾在花蓮外海成功拍到抹香鯨約1分鐘的片段,在花蓮海面上拍到大翅鯨的蹤跡。
近期紀錄片導演黃嘉俊拍攝《男人與他的海》,紀錄廖鴻基、金磊2016年執行的「黑潮101漂流計畫」,帶著信念以及一艘簡單的方筏,航行到島嶼以東,大洋以西,開啟一段海上壯遊,投進黑潮懷抱裡。
這段航行用無動力筏在海上漂了快100小時,從台東大武飄到宜蘭外海300公里,廖鴻基以此經驗寫成書籍《黑潮漂流》,分享他與大自然的海上盛會。「我做很多跟海洋有關的計畫,因為這是我的使命。」廖鴻基期盼,黑潮的大洋氣魄,能讓島嶼長出志氣,不再狹隘。
然而62歲的廖鴻基還有許多夢還沒完成,「海洋那麼寬那麼深,有我這輩子做不完的計畫、寫不完的文學。」
耳邊響起《海賊王》那句經典語錄:「成為我們的夥伴,一起航向偉大的航道吧!」
「黑糖」導演黃嘉俊
1974年生,台灣紀錄片導演。以《飛行少年》獲得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2013年拍攝《一首搖滾上月球》,獲台北電影節最佳觀眾票選獎及金馬獎最佳電影原創歌曲獎。
2019年紀錄片《男人與他的海》,集資超過新台幣1100萬元,成為台灣群眾集資史上紀錄片類型的最高額計畫,讓影片可完成後製、上映、國際發行,並且可到全台公益巡迴放映,邀請全台共1萬名國高中生到戲院觀賞《男人與他的海》,撒下海洋意識種子,培育新世代認識台灣的山海。
*本文主照:金磊水下攝影工作照(金磊提供,拍攝者:陳軍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