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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在此與封箱的這個時候

訪吳興國談《李爾在此》封箱演出
2020/8/29
文:李玉玲/攝影:許斌
《李爾在此》這齣戲,對吳興國來說別具意義,廿年前,他以此劇帶著休團三年的當代傳奇劇場重返舞台,當年滿懷憤怒的他,也藉著劇中十個角色的進出搬演,不斷詰問:「我是誰?」,如同一場心理治療。廿年後,已演遍全球廿國、五十城的《李爾在此》又回來了,吳興國宣布這次是「封箱」,之後將不再親自上陣演出此劇。「時候到了」,他將啟動「浪漫封箱」,「把當代傳奇的經典好好演一遍,對熱愛的舞台深深一鞠躬,以最浪漫的方式完成一個演員的舞台生命。」

「我回來了!這個決定比出家還難。」

二○○一年,吳興國以改編莎士比亞《李爾王》的獨角戲《李爾在此》,宣告:暫停三年的當代傳奇劇場重返舞台。

二○二○年,演遍全球廿國、五十城的《李爾在此》又回來了。只是,再見也是告別的時刻。吳興國宣布令人震撼的消息,九月、十月,《李爾在此》在台北國家戲劇院、高雄衛武營的巡演,也是國內的封箱演出。

廿年前,重新出發的決定,艱難;廿年後,要向這齣戲道別,更難。

吳興國以「告別式」形容不捨的心情,這代表著:屬於吳興國的時代將漸漸走入歷史。但一個時代的結束,是另一個時代的開始。「《李爾在此》封箱,封的是我,年輕人還有他們的未來。」記者會上,六十七歲的吳興國替廿五歲的「準」入室弟子朱柏澄畫妝,象徵當代傳奇的棒子要交給年輕一代接手。

往事並不如煙 憤怒地問「我是誰?」

記者會後與吳興國相約,聊聊即將封箱的《李爾在此》。走進位於板橋435藝文特區的排練場,牆上貼著「興傳奇青年劇場」年輕團員的練功表,壓腿、喊嗓、紮靠、水袖、聲樂用來訓練丹田的「狗喘氣」……上午練功,下午學戲,不同行當各有各的訓練計畫按表操課。

訪談就在青年團員喊嗓、踢腿的練功聲中開始。吳興國跌入回憶,對母親的思念、與老師周正榮決裂的遺憾、孩子成長過程疏於陪伴的抱歉、傳統戲曲衰微不前的憂心……往事並不如煙,憤怒、不平、悲傷的情緒還占據著吳興國,講到激動處老淚縱橫。

「《李爾在此》是老天爺賞給我的,也是我的宿命。」一九八六年,當代傳奇劇場改編自《馬克白》的創團作《慾望城國》一戰成名,國際演出邀約不斷。一九九三年到日本演出時,著名劇場導演蜷川幸雄對吳興國說:「你的能量還可以改編《李爾王》。」處在人生巔峰的吳興國笑回:「我還早呢!再等個十年吧。」

蜷川幸雄一席話有如先知預言。當代傳奇在國外風光,但創新的路始終走得辛苦,做了幾齣莎劇、希臘悲劇,吳興國想要探索當代戲劇,決定改編貝克特《等待果陀》,演員名單除了他,還有硬底子的金士傑、李立群……原本信心滿滿,計畫送出卻被打了回票,吳興國憤而在一九九八年宣告當代傳奇劇場暫停。

帶著滿腔憤怒自我放逐,二○○○年應法國陽光劇團創辦人莫虛金(Ariane Mnouchkine)邀請去授課,吳興國以《李爾王》為素材排了廿五分鐘片段呈現,演出結束,取下髯口,耄耋的瘋顛國王李爾,真實本色是英挺的戲曲演員,現場觀眾為之讚嘆,莫虛金更激動地說:「如果不重返舞台,我會殺了你。」

「憤怒,讓我和《李爾王》連線。」與其說吳興國在搬演李爾王,其實是透過莎劇自我爬梳。他以生旦淨丑不同行當,一人分飾李爾王、三個女兒、弄人、忠臣肯特、葛羅斯特和兩個兒子,以及吳興國自己十個角色,在角色扮演間進出,有如一場心理治療,不斷詰問:「我是誰?」

和解、追悼與反芻 那個過去的、過不去的自己

吳興國說,成長過程到後來進了戲校,內心都是孤寂的,檯面上他是梨園界寄予厚望的後起之秀,但京劇已面臨衰微不振的疲態,他想要力挽狂瀾,拜入周正榮門下,自小失怙的他敬師如父,卻因想要創新,兩代觀念有極大落差,導致師徒決裂。

創作《李爾在此》時,吳興國滿懷孤子的悲憤,李爾王與三個女兒、葛羅斯特和親生子、私生子的親情衝突,都讓吳興國想到自己,傷心無法自抑,只能透過愛德佳的口:「一步一趨一恩情,一聲一喚一驚心,父子相逢不敢認,蒼天作弄無辜人」,與那個「過不去的自己」和解。

「《李爾在此》演了廿年,我的人生也走到李爾王的結尾,憤怒也該消解了吧?!」吳興國不斷自問。他不諱言,現在很多事已沒那麼在乎,看得比較開,但有些記憶的傷痕是抹滅不掉的,每演一次《李爾在此》,就是對自己的追悼。

「作品不會動,年紀卻是最大的反芻,以前演《李爾在此》,劇中人的滄桑都讓我聯想到自己生命經驗的悲苦,現在完全不用想,就能直覺進入角色情緒,也更能理解李爾王的憤怒,他為什麼瘋了。」

廿年前創作《李爾在此》是宿命,廿年後封箱同樣是被命運推著走。當代傳奇今年的演出計畫原本是新戲《凱撒》,因為肺炎疫情影響延期,吳興國認真思考退休的事,由於《李爾在此》年初才到智利演出,「我的體力還能一人分飾十角獨撐九十分鐘多久?乾脆封箱吧。」

雖然體態、容貌保養得宜,常被讚美:「完全看不出已經六十多歲。」吳興國很清楚:年紀已經擺在那裡。「我是武生出身的,乾拔吊毛、掃堂絞柱、飛腳雙腿落地……這些技巧除了表現人物狀態,幫助角色轉換,某種程度也在炫技,但這些年有些動作已沒那麼俐落。」有一回演出時,一個掃堂絞柱差點沒站起來,瞬間很強的失落感,吳興國知道:「時候到了!」

浪漫封箱 讓他們踩著我的肩膀繼續向前

疫情讓吳興國勇敢面對「舞台退休」的人生大事,但他說,作為一個戲曲演員,封箱,不是辦幾場「告別演唱會」那麼簡單,當代傳奇創立卅四年,每部作品都是嘔心瀝血之作,很難割捨,他想要「浪漫封箱」。

「演員終有下台的一天,我要告訴支持我的粉絲,我的年紀到了,要盡最大的努力把當代傳奇的經典好好演一遍,對熱愛的舞台深深一鞠躬,以最浪漫的方式完成一個演員的舞台生命。」《李爾在此》之後,《夢蝶》、《慾望城國》、《王子復仇記》、《等待果陀》、《暴風雨》、《浮士德》……都是他的口袋名單,「如果體力還行,能演一齣是一齣;演不動了,青年演員接得下,就由他們傳承下去。」

關於傳承,吳興國早有規劃,當代傳奇廿周年已培養盛鑑接班演出《慾望城國》。十年前又開辦「傳奇學堂」,發掘年輕有潛力的戲曲演員,經過六年培訓,二○一六年正式成立「興傳奇青年劇場」,吳興國不只主導課程規劃,武老生更是手把手教學,當年那個總想搞革命,不被師父諒解的叛逆青年,其實還是走在傳統的道路,「這些孩子傳統的薰陶還不夠,不必急著接我的戲,先把底子打好。」

吳興國說,自己是成長於恪遵倫理輩分的一代,師父進排練場前,先沏好茶,擰好毛巾。只要老師在,一定站著,不會坐下。等到自己當了老師,這些繁文縟節已不重要,他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陪伴他們找到戲曲的光明大道。

興傳奇的武老生朱柏澄,國中參加「傳奇學堂」,跟隨吳興國學戲長達九年,已被視為入室弟子,這兩年吳興國出國表演都帶著他,除了工作坊幫忙示範,更大用意是讓他觀摩國外一流的表演、藝術節,把眼界打開。

朱柏澄計畫明年正式拜入吳興國門下,他強調:「傳統,拜師是為了師出有名;吳老師的藝術是世界性的,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意義是:確立自己的決心。」

吳興國坦承,師徒決裂的遺憾,讓他對收徒弟有所畏懼,儀式只是形式,並不強求。倒是朱柏澄經過幾年思考,計畫明年正式拜入吳興國門下,朱柏澄強調:「傳統,拜師是為了師出有名;吳老師的藝術是世界性的,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意義是:確立自己的決心。」

廿五歲的朱柏澄,目前還沒學下吳興國的任何一齣經典,不過,他努力追隨老師的軌跡,今年考進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表演藝術跨領域碩士班,明年也將參加舞蹈演出,跨足多元的藝術領域。

吳興國從朱柏澄身上彷彿看到年輕的自己,專注、堅持、自律……即將「退位」的老國王,稍有寬慰:「戲曲的未來要靠年輕一代完成,作為師長的責任,是讓他們了解:表演藝術需要窮其一生鑽研,期許青年演員踩著我的肩膀繼續向前。」

當代傳奇劇場《李爾在此》

台北 國家戲劇院
9/24~26 (19:30)
9/27        (14:30)

高雄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10/3 (19:30)
10/4 (14:30)
INFO 02-23923868 

172.30.14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