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的代價
林郁婷成功打下台灣拳擊隊史第一面奧運金牌,回台後幾乎天天都有行程,甚至一天都不止一個行程,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群眾熱情擁戴……
最新的任務傳達下來,文化+的台語文進行式要約訪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執行長李永豐,江湖人稱李美國。第一時間心頭一驚,畢竟聽過他名號的人都知道,國罵是他的語助詞,連珠炮的幹譙則是連接詞,當國罵與幹譙手牽手出現時,這稿子該怎麼寫?真要讓他原「字」重現?
「啊你最近好無?」剛結束主管會議、踏出會議室的李永豐,遠遠的在走廊那端,一邊咬開了顆檳榔,一邊以台語問候著,語氣裡的親切自然,和他年少時站在嘉義布袋老家雜貨店前,對著走過的叔伯姨嬸們的招呼應該是沒有兩樣。但這其實是「溫柔版」的李永豐,大概見我與攝影都是女生,「狂放版」的李永豐暫時先藏在口袋裡了。
如果有人好奇何謂「狂放版」的問候,試著在「你最近好無?」這句話前,再多加兩句問候長輩的話,最後添個國罵當句點,應該就差不多了。
曾問過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罵髒話、吃檳榔的習慣,他頓了一下,愣了好久,才緩緩地說:「這可能是思念,思念家鄉的氣息,還有我的父親。」
他當時對我說起剛上小學的那一年,記得是第一次跟著父親北上賣魚,「天還沒亮,那是很冷的冬天,在夜行貨車上,我就直直望著外頭,看著省道兩邊的木麻黃一直往後跑,然後我爸給了我檳榔,他說吃了就暖和了。」那畫面與氣味像是昨日,至今縈繞在他腦中。
李永豐當然明白,開口閉口就問候對方父母長輩其實不是那麼好的事,「但在我們嘉義那樣的鄉下地方,那樣年代的生活環境,要知道對所有人來說,幹譙是一種親切問候,也是生活沒那麼好過時的情緒抒發。」
從小在嘉義鄰海的村裡長大,李永豐說,台語是所有人的共通語言,自己直到上了小學才開始學國語。而那個強制說國語,說了台語要被罰錢、賞巴掌的年代,他是走過的。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大概是藝術家自由開放的個性,也是不想強加被強迫的痛苦在他人身上,雖然李永豐始終認定了台語是母語,也感覺台語最能表達自己所想,卻也不願因自己的習慣而讓人不舒服。
於是,平日與人聊天,他經常是國台語交雜,偶爾還夾了幾句英文,「X,不要看我這樣,我碩士喔。」他總是如此刻意,和緩氣氛,也鬆弛心防。而雙魚座的他,貼心出了名,身邊人的生日、情人節等重要節日,他都掛心。因此若與人初識,知道對方不懂台語,他會全程國語以對,不時奉送自嘲,說自己是不會捲舌音的「台灣國語」。
對他而言,人不親土親,若再用上共通的語言,就是親上加親,「像我們去國外,聽到講一樣話的人比較安心,或像我們遇到老外,就會自動跟對方講英文,那會讓人覺得親切、親近。」
在李永豐眼中,母語是在血液裡流動著的,語言是標誌自己「從何而來」的證明,另一方面,卻也是很實際的、溝通的工具。他的一雙兒女,從小開口學說話就是台語,他的理論很簡單:「剛破殼的小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媽媽,孩子學說話,第一句該說的就是母語,那表示他就是屬於那地方的人。」如今,他的兒子16歲、女兒14歲,依然在日常中使用著台語。
除了將台語的基因注入自己孩子的血液裡,李永豐還做了一件事:他邀請吳念真參與了綠光劇團的編導創作,從2001年起,開啟《人間條件》系列舞台劇,以及後來的「台灣文學劇場」系列,那裡頭,幾乎是全台語的演出。
剛開始的那幾年,劇團不斷收到觀眾的「建議」,覺得全台語對於欣賞舞台劇太吃力,希望能加上字幕,「但吳念真的台語劇本、裡頭的對話,是有音韻的,是純正台語的思考邏輯,那和國語思考之下寫出的台語劇本是截然不同的。所以我們堅持,不打字幕。」
這樣的堅持,有人以為是刻意,但那倒不是因為李永豐積極地想著「要推廣台語文」,他說自己沒那麼偉大,僅是他根植於對創作專業的信賴,對吳念真選擇以台語文傳遞故事的尊重。
或許李永豐的外表粗獷,習慣操著國罵的形象也給人一種激進感,實際上面對台語文的推廣,他的意識很清晰,手法卻極為自然。他自信,「台語有生活上的深度」,他也相信,「語言和文化一樣,不能刻意強加,需要潛移默化的習慣」。
他說起小時候經常參加廟會活動,喧天嘈響的北管音樂是必然的背景音,直到北上求學,那經驗記憶漸漸褪了色,畢竟在台北這種大城市裡,那樣的活動難得一見。直到某次,無意在路上遇到神明遶境,「我終於又聽到了北管,那當下,整個人是瞬間醒過來的,所有小時候的記憶都回來了。那時起,我就知道,所謂文化的力量是什麼。」所謂潛移默化,後來也在綠光劇團的演出得到印證。
近幾年,《人間條件》系列的演出罕有觀眾「建議」需要字幕,反而有越來越多的觀眾在演後問卷裡分享:「應該好好學台語」、「以前都不知道台語這麼美」。今年,綠光劇團推出台語音樂劇《再會吧 北投》,從對白到歌曲,一樣是全台語的演出,一樣不上字幕。結果是:全台票房長紅,加演不斷,一票難求。
李永豐難得激動了,「當年的執政黨,讓台語成為一種不入流、低下的代表,甚至講台語會受歧視;如今,能透過舞台劇,讓台語的美好再度讓人感受,我覺得很偉大,台語,是我們那麼熟悉的語言哪!」
因為執政黨的更替,母語教學的重視,台語文的推廣在這些年顯得較為有利,從電視台的節目製播比例乃至台語電視台的設立,在在顯示台語文開始為人所重視。李永豐對此事倒顯得不置可否,他認為,語言得「用」,日常生活的對話使用之外,創作是最好的途徑。
他突然哼起陳明章的〈幸福進行曲〉,「因為妳/冬雪已化作春天的溪水/因為妳/雁行千里鬥陣來相隨」。音樂的動人美妙之處正在於此,上一刻還咬著檳榔、吞吐著煙霧而隨性粗獷的李永豐,頓時有情、柔和了。
只不過一段唱畢,難得顯露柔情的李永豐又來了段川劇變臉,啐了口濱榔渣說:「幹!你就是要把很屌的東西弄出來啊,你看這樣陳明章的歌,像楊大正他們滅火器的創作,就是會讓人家想聽、想唱、想一直傳下去。不管有沒有台語電視台,你就是他媽的戲好看、歌好聽,觀眾才會買單,推廣台語文才可能OK啦!」
李永豐說,在接受這回「台語文進行式」邀訪前,一度有點遲疑,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是那種積極為了台語文保存而搞教育的人,也不是林強、滅火器、陳明章那樣有意識透過創作使用台語文的有心人。
他坦言自己也憂心母語的消亡,但卻不太喜歡過度刻意的、很單向的「保存」。他說,是年紀大了、年歲到了,人生閱歷多了,明白世事強求無用;也是這兩年,先後送走因病離世的親大哥與二哥,體認了生命稍縱即逝,就算想緊抓也不可得的無常。
「語言、文化都是活的,我們只能盡量發揚,求其永續。每一個世代,畢竟還是有他們每一代人的演化轉變,就像是浪淘沙,要真沒了,就是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