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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文化滋養他們 他們用音樂劇寫台灣

有不安、無奈,卻有更多勇敢和堅持,楊忠衡開啟台灣音樂劇三部曲,曾慧誠從歌仔戲裡看見地道的音樂劇
2018/9/1
文:鄭景雯/攝影:張皓安、謝佳璋

光是今年下半年度,全台就有超過20檔音樂劇在各地輪番上演,無論是從國外引進的音樂劇,或是台灣原創、經典再現,今年音樂劇的演出,以兩廳院售票系統來看,音樂劇今年在台灣整體表演藝術演出佔3%到4%,讓人以為台灣音樂劇的盛世到來。

然而細看這幾檔音樂劇票房,除了綠光劇團《再會吧北投》在演出前就銷售一空,封箱演出的《木蘭少女》,票房仍是靠著前幾場口碑效應才完售,其餘音樂劇票房銷售都不如預期、賣得辛苦。

以音樂劇演出場次多寡判定台灣音樂劇是否起飛,這樣的指標似乎還太過淺薄。先不提音樂劇在台灣的發展歷程,音樂時代劇場藝術總監、廣藝基金會執行長楊忠衡一聽到「台灣音樂劇發展現況」的提問,原本早起受訪還滿臉睡意的他,一下子精神、氣力都來了,睜大著眼說:「講到現況我就要生氣了,恨鐵不成鋼!」

大環境讓楊忠衡又無力又感慨

楊忠衡過去曾是古典樂評、當過文化線記者,也曾打造「台灣音樂劇三部曲」,為台灣原創音樂劇開闢新道路。早在1990年代,他就透過筆鋒點出台灣音樂圈的問題所在,直到現在,對文化圈的評論依然刀刀見血,即使說出來的話被報導、被錄音,可能惹得一身腥,楊忠衡還是要說出口:「台灣藝術界對音樂劇還是很刻板,很多還是無法創新,音樂學院老教授,請退出音樂平台,你們存在只是阻礙台灣新生代。」

楊忠衡之所以這麼忿忿不平,有兩個原因。他創立的「音樂時代劇場」,2017年在國藝會扶植團隊年度補助還拿到200萬元,今年初卻全被砍光,少了這筆錢,行政運作經費歸零,音樂時代面臨「秒停」。另一感慨是他從2003年開始推動台灣原創音樂劇,在當時起步比中國還早,十多年後,中國發展音樂劇的速度已超越台灣。

而鄰近的韓國,60年代開始發展音樂劇,如今已成全球第三大音樂劇市場,截至2017年,韓國音樂劇市場已達韓幣4500億(約新台幣133億元),楊忠衡嘆了一口氣說,「我從生氣轉到沮喪,再轉到很想退休,真的覺得累了。」

楊忠衡雖然說得無力、感慨,近期還是和作曲家李哲藝聯手打造原創音樂劇《何日君再來》,以鄧麗君的歌曲,試圖編寫新北市的共同記憶。回首創作之初,楊忠衡說的坦白又肯定,「我做音樂劇的目的就是要殺出一個血路,為台灣音樂找活路,否則台灣音樂作品沒人要聽。」

從記者、樂評到創作者

唸清華大學核工系的楊忠衡,原本跟音樂八竿子打不著,大三那年上了樂評家劉岠渭在清華大學開課,就此改變人生方向。大四下學期楊忠衡向姐姐借了一筆微薄的資金,在新竹開一家小唱片行「黃自樂坊」,展開他的音樂事業。出社會後,楊忠衡先在《音響論壇》雜誌社寫樂評,之後又到《中國時報》擔任文化記者,直接而尖銳的文筆,首開當時台灣報紙媒體音樂評論風氣之先。

即便他不斷藉由媒體表達對音樂的看法,還是難以改變音樂圈的風氣,最後乾脆採取實際行動,以實踐證明自己的論點。楊忠衡切換角色,走向創作源頭,當時他考察西方音樂發展,認為歌劇扮演重要角色,「歌劇就是西方最早年的八點檔,大家吃飽沒事就去劇院尋求娛樂」,而歌劇本質上是結合音樂、戲劇、舞蹈的綜合表演藝術,若再把曲調加入當代編曲,以當代人較容易接受的音樂劇形式傳唱,就能讓更多人接觸到台灣音樂。

有了這樣的想法,2003年楊忠衡有意識地把音樂劇導入發展台灣音樂的重要環節,開始做台灣原創音樂劇。

多數人在學習一件不熟悉的事情,往往先從模仿開始,但楊忠衡卻跳過這個步驟,他做的第一齣音樂劇,先改編華人最為熟知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我想實驗把自己的文化要素跟音樂劇結合在一起,要先做出我們的特色,自然就會得到世界人的欣賞。」

在凌波、樂蒂主演的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或是戲曲、歌仔戲的版本,多數以對唱的方式帶出劇情,楊忠衡認為,這不就是華人最早的音樂劇。他在音樂劇版本的《梁祝》也嘗試結合傳統戲曲跟西方音樂劇型式,演員唱的是西方的曲調,但卻穿古裝演出,首次出擊,評價正反兩極。

台灣音樂劇三部曲 讚譽不斷

接續楊忠衡又製作《世紀回眸 宋美齡》,這才是他原創的開始,實驗用音樂劇講述當代故事的可能。直到2007年的《四月望雨》,為「台灣音樂劇三部曲」揭開序幕,這也是楊忠衡第一部嘗試用台語、客家話、閩南語、日語所做的本土作品,具有劃時代使命,藝文圈也稍微意識到,原來傳統台灣音樂也可以成為音樂劇題材,不再只有西方風格的時尚元素才能被稱得上音樂劇。

《四月望雨》要不是在郭台銘創立的永齡基金會支持下,在當時兩廳院對演出內容還相較保守的年代,一齣要用非官方語言演出,況且還是被文化圈視為「非正統」藝術的音樂劇形式,在當時難以被接受。幸而最後獲得好評,還一再加演,楊忠衡認為,《四月望雨》在當時做了很多創舉,連帶也為第二部曲《隔壁親家》帶來長尾效應。

《隔壁親家》改編自廖風德的同名作品,描述50年代住在宜蘭水底寮的兩家人的興衰起落,全劇以台語演出,帶出那個時代台灣鄉村的社會生活。當時在徵選演員時,楊忠衡一開始就鎖定演藝圈出身的澎恰恰、許效舜,「那麼多台灣人喜歡看他們的《鐵獅玉玲瓏》,在我看來,他們是台灣最有價值的寶。」

過去在發展表演藝術的過程,總是把藝術與精緻文化劃上等號,區隔了常民生活裡的文化底蘊,因此在楊忠衡向兩廳院提出要讓澎恰恰、許效舜進入國家戲劇院演出時,「過程衝突不斷」,甚至有評委直接點出,「一定要找澎恰恰媽?」好在有另一派評審力保,順利讓《隔壁親家》登上戲劇院。

《隔壁親家》首演謝幕時,台下的鼓掌聲及尖叫聲讓楊忠衡難以忘懷,「我的頭髮像是被聲響吹到前面,那種叫好聲,這輩子從沒感受過。」他知道這回終於扭轉了文化圈的一些觀念,用最在地、底層的話語打動人心,「就像早年美國人看爵士樂一樣,不知道爵士樂會成為最有價值的文化。」

接續第三部曲《渭水春風》受台北市文化局委託創作,首演後贏得各方讚譽,「台灣音樂劇三部曲」在十年前的出現,完全是「天時地利人和」,也點燃了台灣原創音樂劇的一把火,不僅培養了非科班出身的作曲家冉天豪、《隔壁親家》導演曾慧誠,如今也各自成立劇團,持續為台灣音樂劇開疆闢土、添加柴火。

即使開頭提到音樂劇現況,楊忠衡說得義憤填膺,但這幾年看到台灣新生代持續有人願意投入做音樂劇,他還是保有樂觀,「最近很多戲都是我這一代人做不到的,每個階段觀念不一定要一樣,也最好不要一樣大家才會前進。」尤其在台灣做音樂劇的創作者,多半都非念音樂系或表演藝術出身,創作的角度也少了學院味,某方面也比較願意嘗試和突破,楊忠衡自信滿滿地說,「我們確實打造台灣音樂另一個空間,因為我們都『在野』,沒有包袱。」

籌備7年 《釧兒》終在衛武營亮相

「寶釧別走,等一等平貴,寒窯不遠,等一等相會⋯⋯」2015年躍演劇團在高雄衛武營戶外廣場,上演第8號作品音樂劇《釧兒》,舞台架在榕園北側廣場中央,晚風徐徐吹來,台上的歌仔戲班演著《薛平貴與王寶釧》,台下觀眾坐在紅色塑膠椅上看戲,時空彷彿回到早年還沒電視的年代,民眾拿著板凳到廟埕前看野台戲的場景。演出結束,音樂劇裡的歌曲〈等一等〉旋律依然縈繞在心頭,遲遲無法散去。

這齣籌備至少7年的《釧兒》,3年前在衛武營第一次亮相,若要嚴格定義,那時的演出只能算是「試演」。以美國百老匯製作一齣音樂劇的前置流程,從無到有至少都要經過6到8年的淬鍊,等劇本、曲子完成後,得經過讀劇/工作坊、試演、預演、首演、巡演、重演的過程,一齣音樂劇才能稱得上完整。

不過這需要有龐大的資源才得以如此運作,在台灣資金有限的環境下,往往必須在半年內就完成劇本、詞曲創作,《釧兒》在衛武營的預算支持下,一路舉辦了工作坊、試演、音樂會、演員,這幾年劇本修修改改,2019年將在衛武營正式演出,這一路算下來,這個劇本也走了快10年,而幕後推手是創立「躍演」的曾慧誠。

曾慧誠:練唱太無聊 我要學音樂劇!

「躍演」的核心人物曾慧誠,原本只是因為高中參加合唱團而唱出了對音樂的興趣,大學考上輔大音樂系主修聲樂,進到學校才發現,「所有人都在告訴我,要怎麼把聲音唱好,覺得很無聊。」

直到看了《悲慘世界》音樂劇的錄影帶,曾慧誠眼睛一亮,劇中主題曲〈I dreamed a dream〉像在遠方召喚他,下課便告訴教授:「我要學這個!」在資訊不流通的年代,就連老師也不知道要去哪學音樂劇。某次曾慧誠在表演藝術雜誌看到一篇文章介紹,得知紐約有學校專門開課教學,退伍後40天就飛往紐約,追尋他的音樂劇夢。

曾慧誠在美國先後進入波士頓音樂學院,接著又到美國音樂戲劇學院攻讀音樂劇表演文憑,再考上紐約大學(NYU)表演藝術研究所。學習音樂劇的歷程,曾被老師嘲笑他英文口音重,也曾四度被老師拒收,直到第五次再度敲門拜訪,才讓他在課堂上旁聽,海外留學頗辛苦。

畢業後曾慧誠在外外百老匯(Off Off Broadway)演出,「在紐約我能演的角色很少,只能演殺人犯、洗衣工,覺得少了一些東西,心裡很想創作、想被人看到,卻沒機會。」有次他讀一齣音樂劇的本,戲裡有一句台詞:「被揍要去買鹽巴」(備註:用鹽巴消腫),曾慧誠當下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事後才意識到,「這不就是一種文化嗎?」非得要從小在西方文化裡生長的人,才可能理解這句看似平常,卻又是從生活裡長出來的話,當時他想:「我要回來,想回到自己的文化上,看看可以做什麼事情。」

返台水土不服 頓悟歌仔戲是音樂劇原型

回到台灣,曾慧誠在2007年創立「躍演」(原為耀演),創團出發點標定為「紐約音樂劇表演概念與創作架構」。沒幾年就接到楊忠衡邀約,執導他的第一部音樂劇《隔壁親家》,喝過洋墨水的曾慧誠坦言,「當時在環境上、製作上都有點水土不服。」畢竟他曾經受過百老匯的訓練,分工專業、製作流程清晰,回到台灣面對才要剛起步的音樂劇環境,心裡多少帶著幾分傲氣,「每天都很焦慮」,試圖尋找平衡點。

那段時間曾慧誠的不安,《隔壁親家》主角澎恰恰看在眼裡,時常找曾慧誠聊天,「澎哥很支持我。後來才體悟,我是在帶領一群人,不是在做作品。」澎恰恰跟他說了一個蘊藏在心裡已久的故事《釧兒》,故事背景以薛平貴與王寶釧淒美的愛情為發想,加入台灣傳統的歌仔戲班,唱出台灣人堅韌的生命力,曾慧誠笑說,「這個故事一聽就是個大製作」,當時躍演還只能做中、小型的演出,「但我在內心發願,有一天一定要把《釧兒》做出來。」

在台灣從事表演藝術賺不到錢很正常,曾慧誠導完《隔壁親家》後回到自己的劇團,內心有許多熱情想做很多事,但卻經營困難,為了生計得四處兼差,劇團成立第4年決定休息,曾慧誠也徵選到在中國演出的《媽媽咪呀!》中文版男主角,想不到他的紐約百老匯夢,繞了一圈,最後竟然是在中文的環境裡完成。

巡演1年後,曾慧誠回到台灣,陸續製作《Daylight》、《美味型男》、《林克的冒險》等音樂劇 ,然而《釧兒》的計畫始終放心裡,劇本找尚和歌仔戲劇團團長梁越玲編寫、李哲藝寫曲,「第一次拿到劇本就哭了,那種感動是來自音樂上的力量。」

長達5年時間,他不斷向各個場館投遞企劃,卻毫無下文,直到2015年被衛武營藝術文化中心準藝術總監簡文彬看中,委託躍演製作《釧兒》,花了半年時間進行讀劇、工作坊、試演、預演的前置作業,這下《釧兒》才真正上了軌道。

為了詮釋歌仔戲班的生活,曾慧誠也跟著演員實際到歌仔戲團學身段,向來學習西方音樂理論的他,在認真接觸歌仔戲文化後頓悟,「我花這麼多錢去紐約學表演創作,其實歌仔戲裡面都有!」發現台灣最早的音樂劇原型,根本就是從歌仔戲而來,「但在西方文化主導下,百老匯音樂劇好像比較親近。」

從學校開始建立音樂劇產業鏈

《釧兒》在2015年試演後,曾慧誠也意識到故事、演員身段都需要再加強,畢竟音樂劇集結了戲劇、舞蹈、音樂,台灣學院的教學缺乏整合三門藝術的學系。2017年衛武營繼續支持《釧兒》做軟投資,讓演員學身段、戲劇、芭蕾舞、聲音等課程,「一直在思考也許這些課應該是學校要給的」,但台灣沒有這樣的元素,變成每次演一齣音樂劇,就得重新訓練演員,慢慢培養台灣音樂劇人才。

曾慧誠認為,如果把音樂劇視為一個可商業運營的類型,應該要趁這幾年音樂劇在浪潮上時,建立更完整的音樂劇產業鏈源頭,也就是從學校教育開始做起,「如果有一天音樂劇可以長期演出,若以親民程度來說,音樂劇比話劇更親民。」

今年下半年台灣音樂劇類型演出暴增,曾慧誠認為,「絕對是一個趨勢!音樂劇不是很好操作的劇種,對創作者來說是一個挑戰。」特別是音樂劇表現形式簡單易懂,能吸引到平時不進戲院的族群,擴大表演藝術欣賞人口。

長久以來,表演藝術一直往金字塔頂端的高級藝術發展,且多半把藝術與通俗文化區隔,反而忽略培養最基層的觀賞群眾,曾慧誠說,「應該是要有很多人支持這個產業,戲劇圈一直缺乏很大的底。」

韓國的音樂劇就與影視產業緊密相連,許多經紀公司會把音樂劇視為鍛鍊藝人演技、歌喉的場域,而流行音樂也可藉由音樂劇的表演形式,再現經典歌曲,或是重現經典電影,像是近期曾慧誠導的《搭錯車》、楊忠衡製作的《何日君再來》,都是音樂劇與流行音樂結合的案例,任何一種跨界結合,都可能讓音樂劇走出不同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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