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雞在村民引頸企盼下恩愛完母雞後,呼的飛上一根七尺高的木樁,「環視」四野的茅草叢。……除了溫存母雞和讓懶鬼焦餵食,無頭雞大部份時間站在野人頭上「遙望」茅草叢,守護著懶鬼焦的芭園,像一個斷了頭的雞形木製風標,間或發出泥濘低沈的「啼叫」,像在召喚被蜥蝪擄去的頭顱。 ――〈妖刀〉
張貴興的新著《野豬渡河》是部精彩之作,文字、細節精研細磨,情節曲折繁複,敘事自由進出各種類型,意象飽滿舖張,是近年兩岸四地中文小說少見的佳構。文字的張力自第一頁一直延伸到四百多頁,精力彌滿。十多年沒發表長篇的張貴興顯然已回復到最佳的狀態,也即是《群象》(1998)與《猴杯》(2000)的盛年。
並不誇張,張貴興小說上的成就其實絲毫不亞於莫言及駱以軍狀態最好的時候(前者《紅高梁家族》、《檀香刑》;後者《西夏旅館》)。張貴興之所以相對被貶低,無非還是場域問題——對「中原」或「台灣」而言,作為「熱帶的旅行者」之一的張貴興,和他的同鄉先天的「不接地氣」,大概還是主因之一。
在婆羅洲書寫方面,張貴興的對手一直是他自己,他的「昔日之我」,而不是任何的前輩平輩晚輩。在幾部代表作裡,他調度動物的能力似乎一直在強化。〈草原王子〉中作為較為單純象徵的大蜥蜴,到《賽蓮之歌》有了豐富的神話意味;《群象》中的象、「以字為象」,《猴杯》中的犀牛「總督」;《野豬渡河》則近乎火力全開,不只是野豬群,猴子、鱷魚、豪豬甚至螢火蟲。而那荒莽大地上與人做生存競爭的龐大野豬群,那人豬大戰,即便不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壯觀的,也是中文小說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觀。
《野豬渡河》以日軍南侵北婆羅洲的那幾年為焦點,情節圍繞在日軍對「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成員及其家屬不斷擴大的血腥殺戮(這方面小說極致的舖張描寫)**、游擊隊的反抗與潰敗、獵人間的私誼與陰暗的欲望。
* 這裡的「祖國」當然是指中華民國,彼時華僑和中國有很深的連帶。九一八事件後,南洋華人積極反日。北婆羅洲的史實見楊昇龍,《砂拉越華人的抗日活動(1937-1945)》(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碩論,2002)第三章,「抗日籌賑組織與影響」,有古晉、詩巫、美里各地籌賑會成立的日期與相關成員名單、所募款項、及義賣、演劇、募集寒衣等物資的詳細資料。** 日軍在北婆羅洲對華僑的屠殺,數量當然遠不如新加坡和馬來半島,小說應是疊印了南京大屠殺與星馬大屠殺。史實部分詳《砂拉越華人的抗日活動(1937-1945)》第四章,「日軍治下的華人社會」。文中亦述及諸籌賑會成員之被日軍迫害,pp128-132。論文提到當時稱做「大山背」(今稱加拿大山)的廉律、羅冰、巴甘及山城馬魯帝一帶墾殖的農民也受到迫害,可能就是小說的現場之一了。
小說虛構了個「豬芭村」以替代北婆羅洲任何確切的華人聚落(從生產石油來看,應是作者的故鄉美里),那些具體的地名都被模糊化、蠻荒化,始源化,從而也寓言化。即便日軍南侵、佔領的時間是確切的,但「豬芭村」這樣的修辭有助於讓那空間本身被賦予另一種時間性,它非常原始,幾乎就是雨林及野豬、猴子、飛鳥和魚的時間性。但那也是游擊隊和日軍的時間性,二者都同時具備獵人與獵物的雙重性,遵行叢林法則,可以是「野蠻」這詞語的具體化。依本能而行的野豬,莽撞、暴力而強慾,在敘事裡最終成為日軍及其反抗者的象徵。
敘事上,《野豬渡河》有計畫的分成幾層不同的敘事(在實際敘事進程中交錯著展開),由日軍、獵人、公豬母豬構成的「成人的世界」之外,小說花了不少篇幅勾勒出一個歡樂野趣的孩子的世界。這世界以兩種方式展開,一是鄉間小孩成群結黨戲水抓魚爬樹、打石彈惡作劇。但《野豬渡河》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大量引入日本童話及神話裡的妖怪面具(天狗、九尾狐、河童等),也就引入了日本文化元素相關的故事與想像(這方面,召喚的其實是普遍閱讀日本奇幻動漫長大的華文讀者的共同記憶)。
藉由一位偽裝成貨郎的日本密探小林二郎——在日軍登陸前,密探潛伏在各行業裡,從南洋姐、攝影師、賣草藥的、拔牙的、賣木柴的、雜貨小販等,在小鎮搜集情報多年——的引介,加上相關的童謠、謎語,讓整個敘事空間更奇詭、異色、極富異國情調。
再則是華文學校裡,老師引導下的戲劇表演,以《西遊記》為主,悟空和群猴、哪吒、二郎神,熱熱鬧鬧的展開,為中國抗日籌賑。那是傳統文化向度。而這一切一切童趣,都是為了強化毀滅的悲愴。
形式上,《野豬渡河》藉用分節、小標題,特寫某個人物或事件的形式,有的是相當獨立的短篇。長處是,敘事快速推進時,如果不足以呈現出角色與事件的完整性,這樣的設置可以達到「外傳」式的完整性。如〈神技〉之寫潛水憋氣奇人扁鼻周;〈斷臂〉之寫被迫淪為慰安婦的何芸和一雙鬼子手臂的古怪情慾(這在慰安婦書寫裡可說是不落俗套,);〈龐蒂雅娜〉細寫彷彿具有殺鬼之能的馬婆婆盡力守護孩子的慘敗史(鬼子顯然比pontianak***難對付得多)。這些分節當然也是整部長篇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 龐蒂雅娜(Pontianak)是馬來傳說中的吸血鬼。
日本和傳統中國傳統說部元素外,作者還調度「本土資源」如油鬼子(渾身泥巴或抹了油的裸身色鬼)、龐帝雅娜(掛著一串內臟的飛天人頭,吸血鬼)等鄉野奇譚,且把它們充份戲劇化。為了強化戲劇效果,作者把傳說中的幾把日本名刀(日本武俠小說和動漫常援引的神器,如妖刀村正)也都引渡進婆羅洲,而在地凡兵帕朗刀也被誇張強化為神兵。
箭毒樹,吹箭,達雅克人傳統的獵頭之俗在二戰中被美軍有計畫的恢復****,而《野豬渡河》大大發揮斷頭的美學效果。愛蜜莉的報復始於其父偽貨郎小林二郎的失頭;日軍在南洋及中國戰場喜歡砍中國人頭(及剖腹)是史實,他們在小說裡被施以砍頭報復也順理成章。然而,砍頭竟然延伸到一隻公雞身上(見本文篇首引文),斷頭而不死,昂揚的活著,這顯然就是作者的說故事「神技」了。
****Frances Larson的《一顆頭顱的歷史》(貓頭鷹,2016)第二章「戰利品首級」有詳細的敘述。
作者幾乎全面調度了可能的敘事元素——甚至神鬼奇航的沉船死兵。順著這樣的邏輯,無頭鬼子繼續騎腳踏車行軍,當然也就不奇怪(〈無頭騎士〉);鬼子被斷臂,極少數活到故事終端的關亞鳳也被斷臂。
奇怪的是,他被斷臂後,腳技精進,能以腳持刀削木、製彈弓,製風箏,騎腳踏車,甚至「以趾代指,透過煤油燈光芒,在龜裂黯黃的木板上表演腳影戲。」「抬起兩腳,十趾像十尾靈蛇出洞,曼舞飛旋,在木板牆上模擬出數十種飛禽走獸。」(〈父親的腳〉)這是小說的開篇章,也即是小說的開場,彷彿在宣示,《野豬渡河》的故事都是由「父親的腳」講述的「腳影戲」。
作者也擅用吸食鴉片及犯癮時產生的幻覺,夢、錯覺等,營造審美趣味。
(編按:介意破梗、爆雷、劇透者,請略過下文。)
這部充斥著殺戮、血腥、情欲的婆羅洲大戲,日軍之所以能非常順利的追蹤、屠殺「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成員及其家屬,小說一開始就在華人圈裡佈了一個鬼,一個女孩,愛蜜莉,兩代華人都以為她是自己人。不料從傳奇獵人到幼童,都因她的出賣而幾乎全滅。而愛蜜莉,也是全書唯一兩次出現在獨立篇名的,這讓她成為全書黑暗的核心。〈愛蜜莉的照片〉其實已暗示她的日本人身分,因她的相片被印製在日軍空投的宣傳單上,但沒有人懷疑——因為那張照片已在鎮上日本人鈴木的照相館陳列了一年,但沈瘦子和扁鼻周卻因此而被滅口。
為什麼愛蜜莉可以那麼從容的出賣所有的人,包括那一大群小學生?就因為她是日本人?這可能也是《野豬渡河》留下的一大謎團,會不會賭注大了些?全書最末章的〈尋找愛蜜莉〉以外傳軼事的方式補敘了愛蜜莉的邪惡,她因妒嫉好友幸福而害死她。從上下文來看,那彷彿是先天的、本質化的,那就近乎類型小說的設置了。如果真是如此,愛蜜莉倒似乎不止是《野豬渡河》腳影戲上的一枚頑強的雞眼*****,更可能是本書的脆弱環節。
*****小說中朱大帝、紅臉關、亞鳳都長雞眼。名可名,非常名,雞眼原非雞眼。
野豬渡河
作者:張貴興
出版:聯經出版公司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馬來西亞砂勞越,1976年中學畢業後來台,師大英語系畢業後於國中任教。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雨林為背景,常處理華人與當地土著間的愛恨情仇與剝削關係。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沙龍祖母》等。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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