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毋知影我彼時是偌艱苦…」老人家嘴裡的故事還沒開始,就已能感受到他們「艱苦」的心情,不然也不會用那種口氣。故事還沒有長相他就告訴你「很苦」,那比「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開頭有趣多了…
「我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孩,也不是孤僻躲在家裡不出去看世界的人,」喜歡與人聊天、聽人講話的陳竹昇,從小人緣很不錯,聽長輩講古和左鄰右舍哈拉,尤其大人講起那些饒富情感的事,他台語學得特別快。
講台語對陳竹昇而言,是生命的起源,生活的自在,質樸自然的感覺。出生前奶奶已過世,外公、外婆、爸媽,還有一起住的爺爺,大家都講台語,「他們只會講台語,講國語反而辛苦,他們也不太會講。」
43歲的陳竹昇念小學時學校還在推行國語運動,「在學校若講台語會被罰錢,5塊、3塊這樣,我也有被罰過呀!」全校都如此推行,但下課後同學間還不是照樣講台語,「只是在抓人的那個人面前,我們就不會講。」監督大家不能講台語的是班長和風紀股長,他們被師長交辦這件事。
回到家仍得講台語,才能向長輩溝通學校發生的事,「小孩其實沒什麼翻譯概念,只知道面對大人要用台語講,對方才聽得懂。」那是種換句話說被稱作「翻譯」的能力,生活中台語對話累積久,陳竹昇的台語能力也就養成了。
「很多東西事是先做了,才回頭研究它。經歷的過程,不曾分析也無從比較」,他如今回想反而覺得,小時候講台語被罰錢,長大後講台語能賺錢,這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高中到台北念書後,周遭講國語的人變多了。凡事不喜歡被勉強的陳竹昇,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太適合學校體制,於是跑去做劇場,「劇場的人也都在講台語」,他的生活從未與台語分離。
2017年金馬獎,陳竹昇憑電影《阿莉芙》中跨性別者Sherry的精湛演出,打敗同是入圍最佳男配角獎的李淳、雷佳音、戴立忍、梁家輝,能從眾家勁敵出線拿下最佳男配角獎,正如當時頒獎人陳玉勳所言,「他一定是演技非常好,才能被看得到,才能搶過主角。」
高中唸美工科雕塑組的陳竹昇,當時到劇場做道具、打燈光什麼都要做,有時人力不足到幕前客串演演蘋果或路人。近30年的幕前幕後,全方位歷練十分扎實。
2010年電影「艋舺」監製李烈,找他擔任演員的台語指導,教演員們把片中黑幫少年操持的台語口氣詮釋到位。就像沒人會說自己國語講得好一樣,母語為台語的陳竹昇並無自覺,「我到現在也不覺得台語有特別好」,因為周圍的人不太會講,「相較下好像我們有講得比較好而已。」
李烈告訴他,劇本是用中文寫的,必須用很生活口語式的台語翻譯出來,將「情調」教給演員。陳竹昇翻台語也教情感表演,「語言和表演是結合在一起的,若分開來,就成了台語文學班,這東西我沒有興趣。」如今他認真回想起來,原來小時候用台語和長輩們溝通,累積的情感翻譯能力及同理心,作用在長大後的工作與為人處世上,如此彌足珍貴。
任何事不是規定就成了樣,教演員詮釋講出道地台語口音的角色,沒那麼容易。「字得正、腔要圓,講得才像。」陳竹昇順著演員擅長、能理解的方向教,「若是歌手來演,就說台語跟唱歌一樣,把台語聲調想成音階,把台詞變成歌詞」,用對方較易接受的方式給功課帶練習,「要達到目的,彼此先有尊重及同理心的觀察能力,也才有交集。」
自認是嚴格的台語指導老師,「一定循循善誘,嚴格但不打擊信心」,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教而是分享,強調教人要負責任的,「我沒有這麼愛指導人家,我不是愛這樣位置的人。」既非教育背景出身,也不是學校出來的,「我只是台語講得比較輪轉,剛好可運用在工作上而已。」
不禁好奇,台語指導都怎麼教?「如果要講,可能要再3個小時啦。」陳竹昇說,劇本下的角色,活在什麼環境或社會階層,便調整演員講具什麼樣特色的台語,揣摩應有的口氣。因此,要教演員前,他自己得早一步揣摩劇本角色。
「揣摩角色就像看小說呀,看著看著就隨情節感受角色的個性情調,字裡行間感受他的溫度和模樣,劇本也是一樣的。」但陳竹昇強調,多交朋友才能累積情感,身邊各式各樣的朋友也是他詮釋角色時參考的具體模樣。
陳竹昇說,演員詮釋角色須打開五感,在生活經驗多存些情感資糧,那些曾領悟過的記憶便成能耐,「生活要有意義,詮釋角色才能到位。」好比夜市叫賣聲,他們使用怎樣的語言,會使用的slogan,那些生活點滴很重要,「這些曾存在記憶中的,你想得起來嗎?」
強調演戲講台語一定要字正腔圓,陳竹昇認真解釋,每個人講話時的口音或發音的共鳴腔,會因家族方言或溝通習慣,而養成發音位置及舌頭運用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說話口氣。好比,西方人或日本人講國語,即便講了同種的語言,會有特定腔調。有時該用鼻腔共鳴,卻咬死了子音或母音,字正了腔卻不圓,就像台中人有台中腔、宜蘭人有宜蘭腔,客家人有客家腔,因此講方言無意中也透露「你來自哪裡」。
「所有東西都靠練習和累積而來,許多時候沒有包生的」,陳竹昇不會跟演員講好聽話,如果沒有過往這些經驗,明明不行還不練習,沒有就是沒有。「沒有人能成為誰的浮木,或是一定幫得了誰的萬靈丹,這一行不是這樣的。」
「學台語的開啟模式,就是講髒話呀!」討厭假掰的陳竹昇覺得,髒話罵得好代表有感情是情感的發洩,有些文學經典其實也很直白,老一輩在鄉土文學裡也寫得「姦姦撟」。「不是髒話就不登大雅之堂,這是人的本性。人的心開拓點,別那麼衛道。」當然,做人還是要有禮貌,「但我們不該刻意避免或遺忘它,髒話也是文化呢,罵得好還不容易呢。有時罵袂順、撟袂通透,罵不到位,看戲者就出戲啦。」
小時候看過的那些心靈故事或電影,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但總還能記起,長輩跟你講的一些方言詞彙。「那些詞彙成為現代人回溯情感記憶的初發點,找回那個點又能開啟連結許多事…」陳竹昇說,就像小時候長輩罵孩子「死囝仔~」,孩子長大再聽到「死囝仔」聯想到某些畫面或情感,然後想起更多,這就是一個點放大再放大。
「劇場長輩告訴我,人在世間要多愛人,事情就會很好。」帶有情感的溝通,也不是現代人不願意,而是缺乏這樣的能力。陳竹昇說,早期社會就連萍水相逢的人,也會尊重對方感受,彼此有份情義在。一個人的情感記憶愈多,是EQ的累積,也是藝術創作情感的泉源,「人們對情感和過往生活愈有記憶,就也不會做得太離譜。」
現代人教育程度高,每個人都能講套論點據理力爭,一旦溝通欠缺情感,便容易產生衝突。「講方言就可以辦到這件事呀」,像男人們喬事情,調停者拍拍肩膀說,「靠北啊!按呢就好,若無你是欲按怎?伊丟甲你灰呀,若無你是欲按怎,死呢,甲遐嚴重?好啦好啦」三言兩語問題就不見了,為什麼?「因為聽起來很有感情呀。」那如果換成國語講呢?「有講跟沒講一樣。」講台語其實和做人一樣,都是從不忘本的圓點構成相互尊重的巨大,「現代人喜歡爭輸贏,但贏了又如何呢?」
用台語傳遞情感,陳竹昇覺得就像國劇一桌二椅,佈景單純卻很好看。現代因物質滿溢,人們習慣去怪罪是外在東西不好,才無法達到內心標準,但也會有人想回過頭,往內尋回單純的自己。「於是現在越來越多表演創作,出現引導人們尋根的方向,台語又能表達劇本想傳達的真摯情感,」這種探本溯源的作品,讓台語講故事的機會變多,台語成為現在許多工作上很重要的工具。
當社會氛圍出現尋回自我價值時,這個小點散發出來的需求,最後變成「台語變值錢」的結果,陳竹昇稱這是「蝴蝶效應」:一個起心動念後,造成後續的影響。「它不見得是蓋大樓可讓人有形看見,卻能無形中讓人心靈得到慰藉,我覺得那是很棒的事呀,那這世界和社會就能更和善些。」
陳竹昇自認成長環境沒比別人特別,幼時台語浸潤的環境,和長輩一起看布袋戲、歌仔戲,「在我那個年代歌仔戲隨轉隨有」,那是如今不復存在的生活和娛樂。「我們家是大家族,長輩常會要求囝仔人有耳無嘴」,他便靜靜觀察感受,然後在記憶庫中存檔。
對童年回憶深刻清楚,如今還總能把過往生活片段中的情感,拾回應用在角色詮釋上,這是個性細膩敏感使然嗎?陳竹昇回答,「敏感也不見得能夠理解,」做表演藝術一定是「有某個感受」想把它推出去,這和使用台語能達到情感傳遞目的,需要有同理心是一樣的。
「當你蒐集那些情感,試著從別人的角度或取最大公約數的大眾能接受的句子來形容,從而出發創作,才會達到為什麼要創作這東西的目的、初衷及感受。」陳竹昇將表演與台語情感傳達解釋得細膩又精準,他說這都是一路成長過程中有長輩的引導,在內心發酵後的心得。
陳竹昇認為,創作表演許多過程是黑暗的,「成長過程一定會懷疑自己,我適合嗎?我可以嗎?」但如果有天有個人傳遞一個訊息「你的創作讓我釋然」,過去的黑暗就會變成值得。藝術創作者在表達感情時是有信念的,「因為情感傳遞會產生力量,我自己就得想辦法讓你懂。」
「我一直覺得,做表演就是從無到有,很折磨人,折磨創作的人。」陳竹昇常自問,「為什麼是我做這個工作?」起初可能還沒有答案,但做到後面好像知道了。就像人年紀愈大,越會去思考「人來這世界上,到底要來做什麼?」
陳竹昇說,「如果老天爺給我一個能力是可撫慰人心,做藝術工作表演、畫畫、雕塑、音樂、美術都一樣。這個能力可讓沒有那麼安穩的靈魂,得到一種撫慰和理解,會知道你做這件事的價值在哪裡。就也知道來這世上要做什麼事,那就好好做,好好做不會太差的。」
【後記】
總演著讓人記不住自己本名的甘草角色,卻是幕後指導主角的台語老師。多數人得精選角色才能有所發揮,陳竹昇似乎沒在選角卻能精準到位。不是每人皆甘之如飴作為多功能型的劇場人,也未必人人能有深刻體悟。
15歲涉入劇場開始,歲月生活點滴銘心,宛如涓涓長河,上游出山、下游入海,水都同時存在潤澤著。只是現下眼前溫情竟成稀罕,陳竹昇真摯的台語情懷能以阜民用。於是,聽他談起對台語和表演的鏤骨思索,想起那戲裡劇透的人生百態,或許也曾是他內心的虛實對話。
我問陳竹昇如此能耐,是天生的老靈魂智慧,還是後天磨練養成?「都有吧。」別人汲汲當主角,那你呢?「做主角還很累耶,演員就是專心做到位就好,好好做自然有人會看見。台前幕後都做過的人,年紀愈大其實愈願做小,成功不必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