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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唱台語的溫度──陳明章

在台灣,有75%的人使用著台語文,理論上,除了「北京話」她該是強勢語言,有些時刻,她甚至會受到「河洛沙文主義」的形容。 有意思的是,目前雖有許多台語節目、藝文創作,看似欣欣向榮,蓬勃發展,但年輕人口能夠流利使用、或願意經常使用台語者,實則在生活場域中逐漸減少。 其次,台語經常被稱為「有音無字」,面臨書寫危機。長年以來,各流派之間始終存有台文書寫、拼音系統之爭,而政府推行台語文運動的態度,始終不明,亦受批評。 大環境如此,卻仍有很多人在各種不同領域,利用不同的方法和形式在為台語文傳承和推廣努力著。這些人,包括藝文創作者、政府官員、義工志工和熱心推廣者、學者,乃至第一線的教師,父母,以及年輕人(學生)。 文化+推出這個系列,主要希望藉由這些人的訪談,了解他們的想法,同時呈現出台語文運動在台灣現有環境中的樣貌與發展態勢,真有危機?正在衰敗?抑或其實沒那麼嚴重?此外,台語文傳承對這塊土地上生活著的你我和這個國家有什麼樣的意義?台語文的進行式,究竟是什麼模樣?
2018/1/5
文:鄭景雯

陳明章剛結束2017年12月8日在國家音樂廳「戀戀三十」音樂會,這半年多來,他都專注在準備音樂會及新專輯錄音的閉關狀態,這是陳明章「閉關」之後的第一個訪問。這一天寒流來襲,隆冬低溫讓他在20多年前搬樂器受的脊椎舊傷,更顯疼痛難耐,這次的採訪與台語文有關,「所有的起源都從語言開始。」陳明章操起台語,講了這句話,接著就滔滔不絕了。

我們尊稱陳明章為「國寶」,陳明章聽完大笑,「麥亂啊!國寶都是死了叫的。」他在北投工作室裡頭時而坐、時而立,邊指著堆在屋子裡的碗、罐子,「這些都是我老婆收的老東西!這些才是國寶!」即使陳明章不認為自己是「國寶」,寫出電影「戀戀風塵」電影配樂、「戲夢人生」電影配樂、「伊是咱的寶貝」、「流浪到淡水」、「追追追」的他,在樂壇的份量不言可喻,尤其他善用「台語」,在台語文化中,這個持琴的阿伯,絕對是重要角色。

音樂「都是有故事的!」陳明章呵呵笑說,他的樂曲和台語歌詞,也全是從土裡長出來的東西,「小時候我都在北投市場那邊看戲啊,那時候每天都在看歌仔戲、布袋戲!」陳明章憶起遙遠、壓箱的回憶,「椅子一拿就到廟口看戲!」從小陳明章就是個戲迷,一年365天就有365場戲可看,布袋戲、歌仔戲、北管、南管都是他的愛,總是被台上的戲偶動作、身段、唱腔給吸引。

所以他豪邁地又笑說:「我對本土文化的認識是從生活裡來的,根本不用學!」更遑論當時「台語電影」正興,「溫泉鄉的吉他」、「王哥柳哥遊台灣」、「大俠梅花鹿」等台語電影全在北投取景,看戲、看拍戲,「台語」的美感,在這些娛樂產業、民俗文化的加工之下,變得更有味道,打從童年起,對陳明章而言,「台語」可能就是全世界最美的語言。

(記者吳翊寧攝)

然而野台電影,不過只是啟蒙,在那個年代,說「國語」才是王道。

陳明章從國中就開始愛音樂,國二時,哥哥借了他把吉他,他從此就迷上了這種樂器,每天趁阿嬤睡覺,就溜到廁所苦練到凌晨三、四點,高一還彈吉他彈到留級。胡德夫、楊祖珺等民歌手那些年以「用自己的語言,創作自己的歌曲」為口號,玩起了國語「民歌」,陳明章雖然從小講台語,但他還是選擇跟鄰居李宗盛一塊兒,用「國語」開始了他的創作。

高中畢業時,他寫下第一首創作曲「柳絮」,這首被他稱為「華語歌」的曲子,是為了報名金韻獎創作組而寫,最後落選,曲子當然也沒發表過。他苦笑說,選擇用華語創作一來是戒嚴時期有不少台語歌都成了禁歌,再加上那個時期是「群星會時代」,他寫的台語歌,幾乎沒法發表,民歌手「用自己的語言,創作自己的歌曲」,陳明章東西寫完只能唱給自己聽。

「說起來,用『華語』一直寫不出我內心最深層的東西。」陳明章總用「華語」這個詞來形容一般所謂的「國語」。26歲時,他父親中了風,原本出門在外到處打零工的他,回到了從小生長的北投,一邊照顧爸爸,一邊幫母親看管銀樓,晚上在自己開的音樂教室教吉他。

回到故鄉北投,很多原生的東西也湧上了心頭,他記得,就在那段時間,他聽到說唱藝人陳達的歌,「他沒進過學校、不識字,靠著一把月琴,用故事敘述方式,把1930年台灣日治時期的生活、文化寫進歌曲裡。」陳明章陷入回憶,順著說下去,「那時候我發下一個心願,要和陳達一樣,把台灣60、70年代的文化變成音樂、歌詞,讓下一代了解這個時代。」當然,他不再用「國語」了,「內心最深層的東西」,就是野台的戲,就是他從小跟阿嬤說的「台語」。

母語像汽油,陳明章的話匣子像引擎,突然轉開來,一句句話都說的興致勃發的。他說,他下定決心用台語創作後,就開始四處採集故事,慢慢延伸創作,書寫屬於台灣的土地之歌,他和陳明瑜合作寫下第一首台語創作曲「唐山過台灣」,描述祖先渡海來台的心情,用歌謠寫台灣的庶民文化。

接著他又寫了「下午的一齣戲」、「基隆嶼的港口」、「阿美情歌」、「阿嬤的五分仔車」等歌曲,「那幾年創作慾望好強,寫歌寫到會感動掉眼淚。」他說,台語的文化性強,可以把生命感放到很強,「這是華語寫不出來的!」音樂阿伯激動了起來。

「台灣民謠最美麗的便是台語中的河洛八音,唱念起來會『牽絲』」,陳明章興致來了,順口念了一段李白的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聊起河洛語才是唐朝的普通話,「這句用華語念,根本唸不出平仄嘛!」接著他又再用台語念了一回,把「將進酒」唱成了一首詩歌,「華語在寫作上或許好表現,但台語在唱腔上有它的優勢。」

曾經連續好幾年,他寫的台語歌根本賣不出去,但他沒放棄,陳明章寫出來的,就是自己心底的東西。有一次因緣際會下,一位朋友把他自彈自唱的錄音帶拿給導演侯孝賢,過了半年,陳明章竟然接到侯孝賢助理的電話,問他願不願意為電影「戀戀風塵」做配樂。

當時陳明章有一把四萬多塊錢的Ovation吉他,但卻彈不出他想要的味道,「一彈下去就是美國的」,後來只用一把不到千元的二手吉他彈奏自創曲調,沒想到這來自台灣土地的樂音,得到1987年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配樂獎,讓他贏得台灣影史上第一座國際大獎。

寫自己的歌,踩著台灣的土地,陳明章這個曾經打零工、搬重物、默默無名的本土音樂人,靠著最單純、最在地的信念,終於被樂壇注意到了!有感於戒嚴時期政府禁止人們說方言,王明輝、陳主惠、司徒松、一起組了「黑名單工作室」,邀請了好友陳明章,葉樹茵,還有剛退伍的林暐哲演唱,推出《抓狂歌》專輯,一反過去台語悲情的傳統腔調,改以民謠、搖滾的形式來呈現台語歌,,重新看待與母語之間的關係。他們的第一張專輯「抓狂歌」成為掀起「台語搖滾、新台語歌」風潮的鉅作。

1993年,他應勵馨基金會「拯救雛妓」活動寫了首「伊是咱的寶貝」,那時沒太受關注,反倒是2004年被選為「228百萬人手牽手護台灣」活動的主題曲,從此被用在許多政治與社會運動場合上,傳唱極為廣泛。

1995年,他為盲人歌手金門王與李炳輝,寫下台灣人都耳熟能詳的歌曲「流浪到淡水」,還得到第九屆金曲獎流行音樂作品類最佳作曲人獎;1999年為電影「天馬茶房」 譜寫主題曲「幸福進行曲」,得到第36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2000年為黃妃量身譜寫台語歌「追追追」,不僅成為黃妃成名作,更被封為台語歌的神曲。

(記者吳翊寧攝)

陳明章不大說自己的「成就」,對他而言,只是一步一腳印地這麼做音樂罷了。他歪著腦袋想了想,笑說,「我寫的歌會感動人,是因為有溫度」,歌曲是生活,生活也是歌曲,沒有故事的音樂是空虛的,陳明章筆下的每首歌,總能唱進台灣人的心坎裡,「因為生命底蘊就在那裡,像我每次要彈Blues(藍調),最後就會彈成南管。」

近10多年來,他開創「陳明章二音合弦理論」,將音樂文化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深深扎根,「起碼我做到一件事情 ,要是我死了,可以大聲說:南管理論、北管理論、布農八部合聲理論....在我手上沒有失傳。」陳明章終於有點驕傲了起來,自豪地笑說:「以後南管調弦吉他、海洋調弦吉他、三弦調弦吉他、月琴調弦吉他,絕對會是世界上經典!」

陳明章剛剛幾乎忘了脊椎的痛,直到現在,才又因為話題想起,他的脊椎因為變形無法搭乘長途飛機,再加上每週有三天時間在教學,因此推掉不少國外大學教學邀請,「我不去外國教,叫外國人來朝聖」,他認為要學會一種文化,要先學會那個地方的語言,「要學,就要來北投看陳明章的故鄉!」他脊椎不好,現在身子卻挺得神采飛揚。

在他眼裡,文化可能就像醇酒,有溫度、要感受的,工作室裡收藏的那些古董,那些日治時期的陶碗、台灣早年使用的燈具、台語黑膠、卡帶,就是「溫度」,陳明章笑說:「我收藏台灣的溫度,阿嬤那個時代的東西,我對故宮的東西沒感情。」總是要從這塊土地發展出來的物品,才能找到歷史刻度。

採訪結束,他繞了工作室一圈,口裡用台語碎念著,「老婆買了好多老東西放在工作室,卻也沒給我3、5坪的個人空間。」陳明章很有神采地這邊走、那邊瞧,不再跟我們講「國語」,精神奕奕地用台語繼續閒話家常,天氣冷,工作室卻好像也有了挺暖和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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