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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當一次說故事的孩子

「每每當我聽到別人講故事,因此得到安慰或啟發或什麼的,自己就會開始希望能扮演那樣的人。」對吳念真來說,那天在高雄衛武營的「人間條件」演出,是他努力扮演「那樣的人」的方式
2018/1/5
文:汪宜儒

吳念真是台灣最會講故事的人。大家都這麼說,主角本人對此稱譽沒什麼反應,他沈默了很久,突然開口:「獅子座有個很強的個性──怕場面冷。」

那天,襯著結束工作的北返高鐵列車呼嘯聲,吳念真低穩的聲嗓瞬間引人飛越到他兒時的侯硐大粗坑老家,到那條長長的、從學校一路延伸到村口的上坡路。

「小時候放學,一大群人爬著上坡回家,大概要花上一個多小時,那很無聊,又不能期待別人,就自己想辦法…,我就加油添醋了那些幫大人讀過的報紙內容、看過的書、鄰居的閒話聊天,每天講給同學聽」,他說。

小吳念真在家多數時候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囝仔人有耳無嘴」對他而言是至理名言。「我很安靜,因為隨便開口,很容易被大人罵。我就是聽他們講,聽那些我其實不是很懂,卻隱隱知道大人世界有點複雜跟麻煩的事情。」

那些靜靜聽來的「養分」,以及要將大人複雜故事說成讓同學聽得懂的「加油添醋、重新編排」過程,意外成了紮實的訓練。吳念真未曾想過,那一段回家必經而勢必走了千百回的上坡路,竟成了他後來在小說、電影、電視、廣告、舞台劇等領域創造獨到敘事節奏的牛棚暖身。

後來的日子,聽他說故事的對象從幾枚小毛頭擴成數以千、萬計的人們,吳念真被譽為台灣最會說故事的歐吉桑。但在夜深人靜獨處時,他想著自己的模樣,不是髮漸白的吳姓歐吉桑、不是備受稱譽的吳導演,是上坡路上的那個小不點吳念真,他講故事的初心,不曾因時空變換。

所謂戲劇對於一般人的意義、可能留下的印記,吳念真以他的回憶為例,娓娓訴說。

去年12月9日,高雄衛武營都會公園的草地湧入超過2萬名觀眾,在那充滿寒氣的夜晚跟著吳念真編導的舞台劇「人間條件」一起呼吸,一起笑著、哭著。或許因為那些演員所演的,笑著、哭著、煩惱著的,與所有人的日常是那麼近似而幾乎一致。

「人間條件」在高雄衛武營演出,現場湧入超過2萬名觀眾。(空拍攝影/吳昌記)

吳念真早因新浪潮電影、電視和廣告知名,直到2001年才開始跨足舞台劇,以「人間條件」為名,至今發展了6部作品。他寫人世的遺憾與虧欠,寫說不出口的愛與思念,寫責任與情義,也寫階級的殘酷、不公義與青年世代的掙扎,就是不寫心靈雞湯式的人生大道理,也拋開上對下的指導姿態,通篇呈現屬於生活的細節、最日常的對話模樣。

因此有人說他的戲是通俗的、八點檔的,他笑得很坦然,「我的戲沒有甚麼學術氣氛,沒有什麼文學性或企圖,被說通俗或八點檔,我覺得很對,也覺得很好啊,因為那表示能被人懂啊。」

戲劇的意義與模樣,在學院裡自有一套理論說法,但在吳念真腦裡,戲劇是他故鄉礦區那些不識字的叔伯嬸姨們都可以輕易靠近、理解的,也是他那不識字的阿公甘願背上小小的他、走上40分鐘路程仍願意親近的。「我的阿公很喜歡看新劇,就是現在說的舞台劇,他常常從我的家鄉,背著我走40分鐘的路去九份看戲。」

(綠光劇團提供)

他一直記得那些看戲的場景,記得所有人在裡頭的呼吸反應。「可能在貧窮一點地方的戲劇或電影,通常放悲劇會很好哭,除了是看了會難受所以哭,也是因為現實生活的很多時候是想哭不能哭,趁著看戲、看電影,終於可以哭出來。我想,戲劇最好的地方就是這個吧。」他的笑容裡,藏著鄉下孩子才會擁有的理解。

他還記得有一次,看完戲的回家路上下起大雨,阿公帶著他在有應公廟躲雨,「我手上吃著阿公買給我的一塊豬肝,身上蓋著阿公的外套,我們一起看著雨停。遠方山邊突然有兩道彩虹,我到了長大才知道,那叫霓。雖然阿公離開很久很久了,但那個下午的畫面,到今天都印象深刻。」

那些飄散在黑暗戲院裡的氣味與呼吸,那些故人的哭泣與笑,從此就沈澱在吳念真心底深處,不論小說、散文或電影、舞台劇,吳念真後來創作總是很自然的想著他們、對著他們。也因為他們,他從此有了「戲劇最大的作用是理解與安慰」的體悟。

「人間條件」演出前彩排畫面。 (綠光劇團提供)

吳念真聊起了他最愛的小說「靜靜的頓河」,那是前蘇聯作家蕭洛霍夫的代表作,內容以第一次世界大戰、兩次革命為背景,以充滿細節的細膩筆法抨擊俄國沙皇的腐敗,也描繪了革命戰爭的殘酷、身處其間的小人物無奈。

他說自己最怕看那種講道理、教人家應該怎麼做又不該怎麽做的作品,「我喜歡看的是『靜靜的頓河』這類的,災難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人是怎麼反應的;太太看到先生背叛時候,是怎麼樣的場景又說了些什麼,我喜歡最真實的面貌,而不是有人來告訴我應該怎樣又怎樣。」

去面對現實的真實與不完美,然後從中感受被理解與被安慰,或許哭著哭著就笑了,最後笑一笑又泛出了淚,這說來有些自虐、有些矛盾,吳念真的表情卻很自得、很享受,「我所期待與希望的就是那樣啊,每每當我聽到別人講故事,因此得到安慰或啟發或什麼的,自己就會開始希望能扮演那樣的人。」

(記者吳翊寧攝)

對吳念真來說,那天在高雄衛武營的「人間條件」演出,不只是一場演出,那是一份心願的完成,是他努力扮演「那樣的人」的方式。因為早在2001年、開始寫舞台劇的那年,他的目標就很明確:「我只想讓更多從沒走進劇場的人走進來,看完戲後,希望他們會從此喜歡劇場、願意接近劇場。」

他當時偷偷藏了一個心願,不是很敢說出口,但這17年來,每次舞台劇的演出謝幕,還是都情不自禁的想著:「希望有一天,這齣戲可以到台灣各地的廣場或廟口演給大家看。我很想回復當年所有人都可以一起去看新劇的那種愉快的感覺。」

(綠光劇團提供)

那一晚謝幕前,吳念真獨自站在側台好長一段時間,內心既激動又感謝,但他早就習慣強作鎮定,說起話來依然散發著獅子座的老大氣息,「就,一次工作又完成了。」

隔了一段時間,他又轉頭說,「開心啊,當然,但我沒想過人會這麼多。只是,戲劇本來就該這樣,跟生活在一起,跟觀眾在一起。」他說,希望這只是個開始,他想要再與觀眾在戶外相見、再讓「人間條件」以野台演出與觀眾見面。

用2萬人的笑容作為背景,2017年12月9日的夜裡,吳念真應該很高興自己終於成為了「那樣的人」,而且感受到那已經消失很久的純粹喜悅。那一夜,台下觀眾的哭與笑、扶老攜幼的齊聚,和上坡路上的同學、大粗坑的鄰里叔伯姨嬸,在吳念真腦海裡映成了重疊難分的影像。對他來說,那幅影像才是活在人間最真實的必要條件。

在吳念真的觀念裡,看戲是生活的一部分,是自然如呼吸的節奏,因著戲,台下鄰里親友齊聚一堂的情感交流,才是所謂活在人間的必要條件。(綠光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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