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GBT困境與微光7 / 「我們也想親近神」 LGBT穆斯林印尼夾縫求生
近年來LGBT平權運動在全球風起雲湧,但世界上許多地方LGBT的處境仍堪憂。中央社前進印尼、泰國、印度、土耳其、法國、加州和台灣,從宗教、法律、性產業、同志收養等面向,帶領讀者探索LGBT罕為人知的故事及爭取平權的一線希望。
(中央社記者石秀娟雅加達22日專電)火車呼嘯劃過日惹的午夜,這晚大雨剛過,薇拉知道可能沒什麼客人,卻仍在鐵軌旁的簡陋木寮外等候。她20多年前改當女人後只能賣身度日,如今每次服務費最低僅新台幣60元,這也是大多數印尼跨性別者的謀生方式。
● 出賣身體求生存 墓園深處廉價交易
今年初,記者循線找到中爪哇日惹(Yogyakarta)這個跨性別女性從事性交易的地方。
年近50的薇拉(VA)和較年輕的菲莉(FR)說,每次收費大約3萬至5萬印尼盾(約新台幣60元至100元),每人每晚大約賺10萬至15萬印尼盾(約新台幣200元至300元),「這筆錢還要扣掉使用房間的費用,也要給這邊的人保護費」,每個人要出5萬印尼盾。
說是房間,其實只是木板隔開的3個簡陋空間,裡面的地板鋪著破舊骯髒的墊子、棉被和枕頭,用簡便門簾遮擋隱私,外面有個共用的小洗手台。
另一頭在東爪哇泗水(Surabaya),自1970年代起,跨性別者從事性交易的基地是位於山坡路段的基督教墓地,當地人稱為「黃花墓園」,目前有約230名變性人在這討生活。
深夜偌大的墓地一片漆黑,賣身的跨性別女性和尋歡客靠著昏暗燈光找到彼此,走到暗處談價錢,躲避警察臨檢,然後就往墓園深處走,直接在那辦事。
29歲的茱莉亞(Julia)說她「最多一晚接8個客人,有時一個都沒有」,社會容不下跨性別者,她只能用身體服務男人,有時還會跳舞娛樂客人,她每天都到墓園,希望存錢改行做美容業。
變性21年的菲比(Feby Damayanti)之前也在這賣身。她說,很多人知道變性後可能淪落出賣肉體,但沒有變性前,她無法做自己,「我找不到我真實的認同」。
面對鏡頭秒擺各種超模的表情,菲比說,她喜歡變性後的生活:「我為我的人生負責。」
來自中爪哇普禾加多(Purwokerto)的唐娜(Donna)高中時變性,被迫離家到雅加達,沒辦法找到好工作,只好從事性交易,中斷學業。
25歲的唐娜在雅加達北部港口附近攬客,夜間有許多卡車經過,司機是主要的客源。她常遇到白嫖的奧客,但礙於生計、打不過對方,無奈說,「我也只能認了。」
● LGBT夢魘揮不去 驅魔治療求「康復」?
印尼約87%的人信仰伊斯蘭教,是全球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國家。
許多伊斯蘭教派人士援引可蘭經(Quran)和相關教義,主張伊斯蘭不接受LGBT(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者)等性別認同跳脫傳統二分法的族群。
對許多印尼人來說,宗教的束縛連親情也難穿透。很多LGBT人士被家庭拋棄,或被迫接受宗教治療。伊斯蘭的驅魔儀式Ruqyah是許多LGBT揮之不去的夢魘。
西爪哇省17歲的女同志芭芭里安(Barbalion)說:「父母得知我是同志後,我被我爸毒打,我媽在一旁哭,隔天他們找3名宗教老師(Ustadz)到我家對我做Ruqyah,說要趕走我體內的惡魔。」
Ruqyah是伊斯蘭的驅魔儀式,信者認為,誦讀可蘭經能驅走附在身體內的撒旦、消除惡魔的詛咒,治療疾病。關於先知路特(Lut)的可蘭經章節則能讓LGBT族群「康復」,回到「正常」。
芭芭里安說,當天宗教老師帶學生到她家,「把我圍起來,把我從背後架住、要我喝Ruqyah『加持』的水」。老師說她的體內有男、女妖魔影響她,「可能他們要『驅魔』,把我弄得嘔吐」。
芭芭里安這3年被迫做5次Ruqyah,媽媽持續向宗教老師買經過Ruqyah處理的水,裝在水壺,要她上班帶去當開水喝。她已不跟爸爸說話,曾對媽媽說:「我好累,不想再做Ruqyah」;媽媽回答:「這是為你好。你不想再做Ruqyah,為何要當同志?」
芭芭里安說,她不再相信父母,「感覺父母想親手殺了我」。雖然她的身分證仍寫著她是穆斯林,但她不再相信伊斯蘭,不再遵守教規,「同志也是人,到底為什麼伊斯蘭這麼歧視同志」?
印尼同志平權團體生命之水守護者(Amerta Reksa Kayana)執行長斐迪南(Verdinand Tee)說,根據調查,印尼大約3至4成的LGBT族群曾被迫接受Ruqyah等宣稱能矯正性傾向的治療。
印尼伊斯蘭律法Ruqyah協會(Asosiasi Ruqyah Syar'iyyah Indonesia)的宗教老師阿里(Ari Abu Kholid)說,LGBT不是新疾病,先知路特的時代就有,「一直持續增長、擴大、傳播」。
阿里指出,成為LGBT的原因很多,包括缺乏家庭溫暖、交到壞朋友、受到誘惑、婚姻不幸福,或幼年時曾被強暴或被強制肛交,導致長大後產生報復心理等。
他說,伊斯蘭禁止同性性行爲,加強同志對可蘭經的認識,讓他們理性思考,可助「抗拒誘惑、遠離疾病」,有很多人到協會求診,Ruqyah的治療就是「誦讀可蘭經」。
他宣稱,有很多經Ruqyah治癒的案例,包括一名任職雅加達醫院的職員,現在已經結婚生子。
● 「我們也想親近神」 LGBT宗教避風港
宗教是紛擾世俗中的心靈寄託,印尼許多LGBT人士卻連信仰的自由都沒有。
為了讓變性人能安心接近神,日惹跨性別平權人士在2008年開辦阿爾法塔伊斯蘭學校(Pondok Pesantren Waria Al-Fatah),成為全球首間專供跨性別者學習可蘭經的學校。
現任校長是變性約40年的辛塔(Shinta Ratri)。她說,跨性別女性到一般清真寺時常遭霸凌,「別人會用異樣眼光或肢體動作排擠我們,很不舒服」;在這裡大家可以自在學習可蘭經,集體祈禱。學校也開設工作坊,有英文、繪畫課程等,幫助學生學習謀生技能,脫離性產業。
辛塔自青少年時喜歡打扮成女生,父母和8個兄弟姊妹看她長大,瞭解她的性別認同,支持她變性,她才能順利自日惹大學生物系畢業,投入跨性別平權運動,接手這間跨性別人士的避風港。
學生每週日下午約3時陸續來到,在庭前喝茶、聊天、玩團康,充滿大家庭聚會的歡樂。敘舊後,教學志工帶一群學生學習阿拉伯文字母,他們多數因被家庭拋棄而輟學,看不懂可蘭經;另一群學生則在志工帶領下,學習誦讀可蘭經的抑揚頓挫。
傍晚集體禱告後,大家跟著宗教老師阿利夫(Arif Nuh Sfari)研習可蘭經的真義。
學生諾菲(Novi)說,自己是家中獨子,內心卻「擁有女性靈魂」,從小父親對她很失望,在學校也被同學欺負,直到高中仍困惑自己是男是女。她曾泣問神:「我為什麼這樣?如果神要我當男人,就讓我成為真正的男人,要我當女人,就讓我當真正的女人。我祈禱了2年。」
諾菲高中畢業離開泗水,對家人說在日惹找到工作,實則想追求忠於自己的生活。父親說,「你如果這樣決定,你就去吧」,但要求她回泗水時「不要打扮成女人」、「保住家族顏面」。
諾菲現在從事幫助愛滋病患者的工作,她相信,「身為跨性別者,是神給我最好的安排」。
另一名學生維斯(WS)說,她在學校找到友誼、自信,完全接受自己的性別轉換,堅信人死後回歸真主阿拉時,「阿拉不會根據性別審判,而是根據我們怎麼過這一生」。
幫助學生從可蘭經找回自我的阿利夫近年出版「伊斯蘭觀點的性別多樣性」,闡述自由派伊斯蘭教義。
阿利夫說,談LGBT,不能只是教條式地讀經文,且伊斯蘭教義「沒有絕對正確的解讀」。人類社會不斷改變,過去認為是褻瀆宗教、被詛咒的,現在已被社會接受,科學也證明詛咒不存在,「伊斯蘭不能無視這些觀點,而必須開放地與科學對話」。
阿利夫說,宗教是否成熟,「在於能否接受多元性,接受與我們不同的人,包括性別與性傾向的多元性」,「若不能,代表我們無法接納自己,無法接受我們都只是『神的僕人』這個事實」。
阿爾塔法學校的故事,開啟信仰與性向和解的可能。但整體而言,印尼的LGBT族群還在等待這一天,讓每一個人都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 打壓無所不在 立法、逮捕、媒體噤聲
阿爾法塔學校2016年遭極端組織伊斯蘭聖戰前線(Front Jihad Islamic)攻擊,因安全考量曾短暫關閉。那年前後,各地反同聲浪高漲,同志團體辦活動常遭基本教義派踢館。印尼唯一實施伊斯蘭律法(Syariah)的亞齊省(Aceh)在2014年通過取締、懲罰LGBT的刑法,起了帶頭作用。
日惹同志平權團體PLUSH(People Like Us Satu Hati)成員法伊莉(Fairy)說,當時曾發生多起跨性別女性夜晚被激進分子跟蹤、襲擊、活活燒死的慘案。
根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20年的民調,印尼僅9%的人接受同志族群。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在2021年11月調查全球175國對同志族群的接受度,印尼落居第147。
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印尼研究員安德瑞亞斯(Andreas Harsono)說,包括亞齊省的刑法,中央與地方目前共有45項打壓同志的法規,其中「反色情法」是法院判定同性性行為有罪的主要依據;2016年起,每年因聚會甚至在自宅遭逮捕的同志、跨性別者有好幾千人。
安德瑞亞斯說,由於缺乏正確教育,印尼LGBT族群的處境「越來越糟」。在學校,孩童被灌輸同志是「罪惡」、「違背宗教」、「同性性行為會下地獄」等觀念。
印尼半官方的伊斯蘭教最高機構、伊斯蘭學者理事會(MUI)在2014年發布教令指出,同性性行為違反教義,是被禁止的(haram),也是犯罪,必須矯正,並建議國會立法取締,以嚴懲嚇阻。
印尼廣播委員會(Indonesian Broadcasting Commission)2016年發布禁令,要求電視、廣播不得有與LGBT相關的內容,違者會遭撤照,許多LGBT自此消失影視圈,不能主持、表演或當DJ。
安德瑞亞斯說,這些背後都是伊斯蘭強硬派的壓力。他舉例,印尼精神醫生協會(Indonesian Psychiatrists Association)當時曾被迫發表同志有心理疾病的聲明;另有憲法法官說,如果不禁止變性,有一天「陽具也會放到額頭上」。他說,許多官員的反同言論「荒謬至極」。
在印尼,即使在咖啡廳等公共場所談LGBT,對很多人仍是禁忌。近年伊斯蘭強硬派更要求國會制定強制矯正LGBT的法律,以及類似俄羅斯反對宣傳同志平權的法律,欲取得更多反同的工具。
● 極端勢力政治化多元性別 LGBT盼信仰與性向和解
事實上,印尼本土伊斯蘭以溫和、寬容著稱。
自18、19世紀起,極端保守的瓦哈比教派教義(Wahhabism)與薩拉菲主義(Salafism)自中東傳入印尼,之後沙烏地阿拉伯透過辦學與獎學金,有系統地讓這股勢力在印尼生根。
被稱為印尼同志運動教父、1980年代在印尼首創同志團體GAYa NUSANTARA的學者温忠孝(Dédé Oetomo)說,印尼很多地方的傳統文化早有多元性別的概念,但伊斯蘭基本教義派將宗教「政治化」,以宗教理由反對性別多元化,同時打壓印尼的本土信仰。
他說,南蘇拉威西省(South Sulawesi)的武吉士族(Bugis)有5種性別:男、女、跨性別男性、跨性別女性,以及代表這4種性別的第5性。自1950年代起,基本教義者就開始迫害武吉士族。
温忠孝當時以GAYa NUSANTARA為名,發行雜誌,首開印尼討論同志議題之風,GAYa代表同志,NUSANTARA是印尼的別稱,「我希望讓社會瞭解印尼自古就有接受多元性別的傳統」。
温忠孝說,印尼缺乏性別教育,多數人也不了解自身文化的歷史與複雜性。另外,有些穆斯林的想法很簡單,只要有人說是違背伊斯蘭教義的,他們就不接受。
印尼在1998年邁入民主化,政治社會開放之際,同志運動崛起,激進的宗教勢力也加速發展,自2000年起,就不時發生極端組織攻擊同志團體的事件。
特別是GAYa NUSANTARA在2010年舉辦國際男女同志協會(ILGA)區域會議,遭穆斯林人民論壇(Forum Umat Islam)等組織包圍鬧場後,許多同志團體轉入地下化,避免活動消息提前曝光,辦公室看不出來是同志團體,或採化整為零的方式,維繫同志運動網絡。
法伊莉說,日惹2016年有極端組織辦比賽,在醒目路段張貼反同海報可贏得獎金,路上掛著「你講什麼鬼人權?你是人嗎」、「女人應該跟男人在一起」等海報,令同志感到恐懼、痛苦。
温忠孝為近年這股伊斯蘭極端勢力的反挫下了註解。
他說,這反映出印尼同志運動的進展,讓保守派害怕。每當同志遭圍剿時,律師、媒體或宗教、學術界都有更多人站出來挺同,成為同志的新盟友,「冷靜地看,這是民主的動態」,即使面對極端分子威脅,印尼的同志運動仍繼續成長,完全沒有消退,而且「我們不會停止」。(編輯:周永捷/廖漢原)11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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