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17歲,拜已故指揮大老陳秋盛為師,學習指揮。一次上課前,陳秋盛點起了一根菸,被火點燃的菸絲冒出了紅色微光,忽明忽暗,陳秋盛突然站起來把電燈關掉,屋內變得漆黑,只見煙霧隨紅色菸頭裊裊上升,陳秋盛開始在空中畫起指揮手勢,那些白煙隨著陳秋盛的手勢,三拍子,四拍子,在空中畫成了形狀不一的圓與非圓。
簡文彬說,那年他還不會抽菸,但是突然明白指揮存在的意義。無形的白煙如眨眼般一閃而逝,彷彿不真正存在過;但那些在空中劃出三拍子,四拍子的記號,隨著指揮與交響樂團發出的音符,像建築工地打地基般或似輕若重,揮進了樂迷心裡,在情感深處釘上了共感與記憶。
現在的簡文彬再拿起指揮棒,已是為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自製歌劇擔任指揮,訪問之日他大聲幫唱著尚未抵台的獨唱家歌詞,偶爾伴隨幾句菸嗓,是前些時日感冒的後遺症。而他此刻真正的日常,是衛武營的藝術總監,從籌備到開館,他已經陪伴衛武營成長將近10年,今年9月就要迎接衛武營成立5周年,「當我第一眼看到衛武營的建築施工圖,我就知道,這會是一個很不一樣的表演場館。」
這裡有著來打太極拳,跳土風舞與跑步的民眾;有到此一遊打卡拍照的國內外觀光客,有到各廳院彩排的藝術家,有調好音的公共鋼琴;傍晚將至,大幕即將開啟,一道道藝文佳餚,滿足觀眾心靈味蕾。前來欣賞節目的觀眾們給了自己2小時的獨處時光,那些在空中的無形的圓與非圓,是樂迷與台上藝術家交換的心靈密碼。周末假日與各種節慶,這裡端出各種市集與戶外演出,就像章魚打開各類觸鬚般,將藝術送進南台灣民眾生活之中。
「我想有越來越多人知道,要看藝文表演就是來衛武營,我跟團隊現在努力做的是,讓大家來衛武營變成是一種習慣,一種時尚。」簡文彬說。
習慣要如何養成?透過推廣與教育。簡文彬說,衛武營是一座全新場館,南部的藝文市場正在發展中,他將學推部看成目前發展重點,與節目部平起平坐。2019年起,衛武營就開始做學習推廣的部分,2023年正式部門化,整合過去分散在其他部門的資源做整合,持續把餅做大,因為,「演出是當下,推廣是未來。」
節目也很重要,但是學習推廣一樣重要,「一個是當下的觀眾,一個是未來的觀眾。」簡文彬認為,現在的節目觀眾是過去10年、20年累積下來的,「我們要努力的是,為10、20年後的藝文市場,現在開始,從零歲到99歲都要推廣。」簡文彬認為,有能力挑選節目的觀眾或樂迷,會知道去哪裡找節目,「我們學推部的重心是放在那一些,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藝術的民眾,讓他們有機會認識表演藝術,進而品味。」
擴大藝文欣賞蛋白區是衛武營存在的重要指標,現在每個月有一天,大家可以來衛武營跳舞;不能來的,衛武營駐地藝術家周書毅也帶著舞者們去衛武營所在地高雄的所有行政區跳舞;衛武營也開放給喜歡歌劇的素人,透過甄選有機會可以踏上衛武營舞台高歌;喜歡通俗音樂的也可以來參加「衛武營小時光」,聽見各個時代的歌手在這裡演出:這裡還有暑假的戲劇體驗營,來的不全是一般學生,還包括許多年輕演員,一點一滴,健全南台灣的藝文環境。
「其實藝術家也需要教育的訓練,如何讓自己的專業透過一些方法讓更多人認識,衛武營已經與紐約公共劇院簽定備忘錄,希望給藝術家一些轉化成推廣課程的技巧。」除此之外,簡文彬也在體制外加入戲劇顧問的角色,「其實在歐洲,學習推廣部門除了有戲劇顧問之外,就連演前導聆都是推廣部門的任務之一。」
說著說著,簡文彬「大砲」性格又出現,「台灣的演前導聆都太正式,還要加上ppt,我還記得有一次導聆主講者筆電突然當機,導聆就無法進行,大家就卡在那邊,這其實跟我認為的導聆本意相左。」簡文彬說,導聆就是節目與觀眾的交流,人跟人之間的互動,「我工作22年的德國萊茵歌劇院,導聆從來沒有PPT,大家都是站上去就講了,講背景也好,講內容也好,就是很自然與觀眾的互動,不用太刻意。」
除了導聆之外,衛武營有發行一張「無限卡」,一張3萬元,限量100張,廳內各項自合製節目可以看到飽,「這是作曲家譚盾給我的靈感。」簡文彬說,之前美國大都會邀請譚盾創作歌劇,直接給他一張卡,就像一張通行證,讓他可以更了解歌劇的演出跟靈感,「我認為這一批買衛武營無限卡的觀眾,其實就是我們衛武營的一份子,我們的夥伴,他們會因為了解衛武營更多,認同更大。」
放眼一望無際的綠地與開闊的視野,比起北中兩場館,衛武營有著大自然的戶外感,也有精緻的藝文服務,簡文彬說這些都是他們可以善用的資源,包括演後推著小餐車,讓觀賞的民眾可以跟藝術家小酌交流觀後感,有空間可以讓藝術家與粉絲見面,「無論是透過無限卡或是演後見面,希望透過任何機會,強化與聽觀眾、藝術家衛武營的關係。」
簡文彬坦言,衛武營成立五周年,「蜜月期早在疫情發生前就已經結束了,沒想到碰到疫情,一切彷彿回到原點。」簡文彬思考,即使疫情,衛武營還是要在民眾心中產生存在感,衛武營做了很多線上展演及教育活動,就是希望能在疫情告一段落時,衛武營可以繼續往前走。
「衛武營不會自己好起來,一定是大家共好。」簡文彬說,要把衛武營當成是一個園區來經營,「一開始設計時,商業空間就非常少,開幕之後,大家盡量創造可使用的空間,比如說快閃,或是市集,就是讓民眾三不五時匯聚到這裡,不一定是要買張票才能來。」最近日商三井集團購物中心「Mitsui Shopping Park LaLaport」已經動土,基地就在衛武營東側,將打造結合購物、餐飲、娛樂一站式體驗的休閒購物中心,也可能會蓋飯店,「我們就會交換意見,觀眾的住宿需求是甚麼,大家坐高鐵下來看表演,已經是一筆預算,在這裡住宿價格就不能太高。」又好比國際天團來台灣巡演,音樂家的住宿規格又是甚麼,「衛武營在高雄這個城市的架構裡,扮演甚麼角色,衛武營是否能跟高雄的觀光、交通都接上線,這些都是我們要努力的地方。」
回顧簡文彬的人生歷程,彷彿每個十年就會有所改變,這彷彿也成為他的宿命,與冒險,「30歲第一次回台灣指揮,然後擔任NSO國家交響樂團音樂總監;40歲的時候卸任音樂總監身分。30歲那段時期在國外,我也是德國萊茵歌劇院駐院指揮,然後成為萊茵歌劇院終身駐院指揮。」2018年9月10日,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正式成立,簡文彬辭去德國萊茵歌劇院終身職,正式就任藝術總監,「50歲換這個跑道,好像也ok。」
簡文彬說他不會去想放棄德國終身駐院指揮有多可惜,但如果有些時刻遭遇挫折,內心還是會有一種「為誰辛苦為誰忙」的喂嘆,「我還記得一次開內部會議時我很生氣,結果回到辦公室,工作群組發來一張照片,那是年初第一個主管會議拍的合照,上面寫著:『不要灰心』,真的讓我笑出來,原來,總監也需要被支持被鼓勵。」
可能因為近鄉情怯,簡文彬說他必須誠實,「我們真的5年了,我們做了什麼東西,那些還沒有做的,我們就繼續。支持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也都用很正面的態度來鼓勵我們,或者是批評我們。」
比起五年前,簡文彬的三分頭要「剃」上甚麼應景的圖案,依然是民眾津津樂道的話題;他的穿著顏色也脫離全黑,在指揮《大玩樂家》演出時也會穿上時尚設計師作品;還有他搬到了現在的住處,距離衛武營更近;在一切變與不變中,簡文彬面對將來依舊樂觀,「不管如何,已經開始做的就是要繼續,這些是扎根的事情,就是認真的,繼續做。」
現在簡文彬最大的成就感是「衛武營沒有變成蚊子館」,的確,從零開始到今年上半年,衛武營進場人數已經突破一千萬人次,認識衛武營的人越來越多,「這都是中央與地方大家一起的努力成果。」數字漂亮,但是簡文彬一點也不因此自豪,「我很清楚,這只是進場人次,並非欣賞表演藝術的人數,台灣有2300萬人口,還有很多人不曾踏進衛武營,我們都還要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