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有一種理想的生活,那麼,對李金蓮來說,現在或許就是了。
晨不需早起,午前洗菜煮飯,下午寫作,寫到盡興了,晚間閱讀與追劇。好友相約便聚,或獨行看電影、散步,一週買菜一兩回。在這樣的日常節奏中,她花4年時間完成長篇小說《浮水錄》,相隔7年,才又交出短篇小說集《暗路》。
江湖人稱「金蓮姐」的李金蓮,曾主持《中國時報》讀書版面〈開卷周報〉20餘年,處理新聞以嚴謹、剛正聞名,但如鄰家阿姨般的親切笑容,是更多人對她的印象。
不過現在,「開卷主編」是她想拋開的頭銜,「不是因為開心或不開心,而是過去就過去了。」2012年她毅然遞出辭呈,退休後,上無長輩需伺病,女兒旅居日本多年,同樣退休的先生天天在家練書法怡情,她笑說自己過著「類單身」的快樂生活,「是人生最好的時光。」
唯有,她沒忘記對寫作的承諾。只是工作上閱歷過的作品無數、高手如雲,她大呼:「寫作的人哪缺我一個!」若有什麼繼續寫的理由,無非就是「愛寫」而已,如果還有,再加上編輯老友的期待。
因此,她總對「作家」一詞退卻,毋寧自稱「寫作者」,且對寫作一事毫無信心,就算《浮水錄》獲得金鼎獎等肯定,她仍把自己當新人,決心以短篇小說練筆。《暗路》收錄7篇小說,全是慢工打磨,字字苦行,最早下筆的〈暗路〉反覆改過15個版本,歷時整整5年。其他各篇也是,多年來,她不是大筆一揮砍掉整個段落,就是細細刨除贅語冗詞,追求的是洗練的文字,與節制的美學。
《浮水錄》以她父母輩走過的1960年代為背景,描繪一個小家庭的際遇與人生浮沉;《暗路》書名呼應上作,暗隱不明,浮漂如沫,也延續她幽微如詩的淡筆風格,從日常取材,場景多圍繞在家庭或校園。她很認同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所說,家庭是一切的核心,能輻射出社會各種面貌、各色人物,而比起高潮迭起的劇情,她更想以素樸的角度講述人生。
書中題材無奇,但人物多性格壓抑,感情受痛,如一段無果的苦戀、乏人傾聽的老後,或以真實新聞為本,一名遭性侵女子的往後人生……但即使是看似聳動的事件,她寫來仍內斂收束,這樣的文字美感即源自她所喜愛的,筆調低緩節制的日本文學如川端康成。
選擇不直接衝撞議題,而是「繞到背後」,是作者的心之所向。李金蓮自剖,雖然自己平時也熱衷評論時事,但不知為何,一提筆,筆尖就會落到微小的個人,深入角色的內心。
面對平凡微小的人物,她常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創作者有一種靠近悲傷的體質,會把眼光投向困頓的人。」她引述村上春樹曾描繪自己與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的友誼,「我們一個是小說家,一個是心理諮商師,共通的是我們的工作,都會下降到人的靈魂黑暗處。」
「但下降後再出來,那才是創作。」李金蓮說,村上春樹藉由跑步,讓自己不致迷失在陰闇深淵,她靠的則是「穩定的信念」,這也是無數文學、電影所教會她的:「在這廣闊的世界,即使人生再怎麼艱難、再怎麼感到不值得活,但只有那麼一線力量,還是能繼續過下去吧。」
作為角色的造物者,她卻謹小慎微,掂拿著看待他們的「眼光」:「我沒有天真地認為,筆下人物可以很容易走過苦難,我想描繪他們已經這麼努力,我願意跟他們一起努力,而不是放棄他們。」李金蓮一字一句緩緩地說,眼裡閃著光,就像體恤心疼著身邊的朋友一樣。
因此《暗路》各篇結尾,往往不是悲或喜的終局,而是帶著一種生活繼續前行的餘韻,「哭完了,就能生出新的力量來!」這也是她想寄予筆下角色的「祝福」。
很多人想像,小說家都有一本屬於自己的靈感筆記,李金蓮回憶還在職場拼搏時,並沒把寫作放心上,但她常在上班前繞到報社附近的龍山寺,一個人晃晃悠悠,看著形形色色的人,有時坐下喝碗甜湯,還曾在人群中圍觀路人吵架甩巴掌。「我想,若有所謂『作家的生活』,就是保持一雙觀察的眼睛吧。」
《暗路》的情節大多在失眠的夜構思而成,但寫作本身是個神祕的過程,寫著寫著,會喚醒她沉在內心深處的記憶,「有些人、有些事可能平時被我丟在心裡,卻在寫小說時,突然復活。」如〈花事〉為重修少時舊作,為〈花事〉角色所寫的續篇〈沉睡的信〉,則寄寓了她塵封多時的少女往事與心情。
還有中學時代的朋友,幾年前發現她出書後,紛紛熱情「貢獻」自己的故事,讓她直呼「可愛」。
因任職媒體的專業使然,作為小說家的李金蓮,也勤勉於田調採訪。為了〈暗路〉中的幾行法律文字,她啃讀文字生硬的判決書,並到某個素昧平生的律師粉專留言請益,獲得誠懇熱切的回音。沒想到短篇一寫多年,出書時,當年的年輕律師已自行開業,兩人也因小說意外結為好友。
最靠近身邊的靈感,則是〈騎士的旅程〉裡迷上重機的退休男子,角色原型正是她朝夕相處的先生。她描繪主角年少時因父親反對而放棄學畫,老來買了重機,在馳騁的路上追憶青春,是全書少見的男性視角。
這次,先生成了她「做功課」的對象,文中的騎乘路線、途經的南部城鎮與廟宇,都是先生在地圖上指引多回,加上她研讀書籍、親身南下探勘而成。
完成後,她首度打破要先生「不看我文章」的長年約定,主動請他過目,結果先生勘誤幾處後,應了句:「隨便,反正小說不是真的!」讓她氣回:「哼,你真以為我在幫你寫自傳啊!」夫妻對話令人莞爾,卻不能抹滅這篇作品背後,作為妻子的她,想撫慰先生的年少悵惘、為他而寫的心意。
但先生煞風景的話,也恰巧說中她的心事:「我們社會總還是覺得,寫小說不是件正經的事。」這讓她幾度為了取材,本想在法庭旁聽,或走進警察局訪談,卻因怯於「只是個寫小說的」,而無法將來意說出口。
李金蓮常言自己出身貧窮平凡,家中除了她沒有愛讀書的人,在國中課本讀到黃春明等現代作家,堪稱她的文學啟蒙了。她高職畢業後進入出版社任職,投稿獲文學獎,約30歲便出版了小說集《山音》。
後來工作、家庭填滿她的生活,創作之筆一擱近30年。然而,她一直惦記著年輕時投稿《中華日報》副刊的主編、九歌出版社創辦人蔡文甫多年來對她的鼓勵。
如果說,她的感念是可以是半輩子這麼長,那麼對創作的情意,即使中斷過,也是一輩子未曾消散。如今,她不為成名而寫,她無憂地說自己「沒有建立寫作事業的壓力」,只有寫不好的焦慮,那焦慮如影隨形,「我就認了,一直修,一直改。」寫到頓塞時,她就翻開其他小說,畢竟,當讀者始終是快樂的。
這7年練筆,她自認還是沒練好短篇「濃縮」的力道,但令人期待的是,她已在構思下一部長篇了,將會以後九二一的創傷為題。用功如她,想必又要展開一段閱讀、考察與反覆修磨的攀登長路,然幸好,寫作雖孤獨,書桌外的世界,街巷裡的人家,仍都有情,足以陪伴。
問她對寫作的理想是什麼?「把我心中的題材都寫完吧!」她爽朗地說。走在炙熱的夏陽下,李金蓮沒有不耐,穩著步伐,時間不疾不徐,她想,去西門町看場電影吧,秋天時,去日本看女兒吧,真的,現在是人生最好的時光。
作者:李金蓮
出版:九歌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金甌女中畢,曾任職環華出版公司、時報出版公司、中國時報【開卷】。曾獲時報文學獎、金鼎獎出版報導獎&特別貢獻獎&文學類圖書獎。出版短篇小說集《山音》、長篇小說《浮水錄》、主編《我台北,我街道2》;目前為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