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齁!小時候一直有個夢想啦!希望我的畫有天可以在羅浮宮展出,在『蒙娜麗莎的微笑』旁邊,那樣死也值得的了!」被稱為「阿介」的洪信介國台語穿插著說。
「之前我的畫有去法國展覽,展場剛好在羅浮宮旁邊不到1公里捏!還好,我還可以活下去。」話還沒說完,洪信介已經被自己逗得笑開懷。
洪信介的作品除了飛到法國參展,去年也受邀參加世界三大藝術展之一的德國卡塞爾文件展(Kassel Documenta)。他帶著原子筆手繪《台灣野牡丹藤》、《桃紅蝴蝶蘭》、《台灣喜普鞋蘭》的畫作參展。若以為他只是個畫家,可就太小瞧他了。洪信介能動能靜,還有個身份是能上山下海的「植物獵人」,擔任全球最大熱帶植物保種中心「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副研究員,為全球下一代從野外帶回活體植物,為保存生態多樣性盡一份力。
回顧洪信介第一次被關注,大約是2009年,名不見經傳的他攀上蘭嶼陡峭懸崖,摘下蘭嶼桃紅蝴蝶蘭;真正爆紅則是在2018年,他在影音頻道《一条》的訪問中,一手拿著鐮刀,身上背著台灣味十足的彩虹茄芷袋,幾個呼吸間,已經從樹下爬到樹梢。他說:「這10年來,一年至少100天在森林裡,我經常在想,我絕對是死在山裡的那個人。」
聊到生命終結那一刻也許太沉重,不過洪信介說,沒有一次上山採集能用「順利」形容,總是有大大小小的狀況會發生。輕則小擦傷或瘀青,重則被虎頭蜂追趕、或被毒蛇咬傷,「像是毒蛇赤尾青竹絲,我就被咬過2次,很有緣的。」洪信介還是在笑,但聽得人已經嚇出一身冷汗,因為那可是台灣六大毒蛇之一。
洪信介說,幸好在台灣交通方便,第一次被咬時接近溪頭市區;另一次是在蘭嶼山上,都是騎車就可以到醫院和衛生所的距離。好奇被毒蛇咬完會有陰影嗎?洪信介說:「那一個禮拜會覺得怪怪的,不過一個禮拜過後就忘記了,不會那麼衰啦。」在山上各種狀況都可能遇到,洪信介曾在中央山脈迷路了14天,又累又餓倒在森林裡,還差點被黃喉貂攻擊。
談起採集植物的旅程時間,洪信介解釋,台灣本島和離島約是一個星期,若要出國可能是幾個月的時間。他笑著說,若出國採集植物,最大的困難不再是虎頭蜂跟毒蛇,而是沒錢,「經費用完很可怕,翻譯、吃飯、住宿都會有問題。」
2017年,洪信介跟著保種中心、國家地理頻道製作單位遠赴索羅門群島尋找珍稀物種,因此跟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執行長李家維結下緣份,也讓洪信介有機會成為保種中心的一員。當時在索羅門群島採集時,一株在巨大石松長在25公尺的樹上,整個團隊望眼欲穿甚至祭出重賞請當地好手上樹都被拒絕,洪信介猶豫了一會兒便徒手嘗試,他的勇敢與果敢讓李家維相當感動,驚訝他突破人體的極限,之後便邀請他進入保種中心工作。
李家維幾乎改變了洪信介的人生。李家維說過,洪信介對於保種中心而言很重要,他不只有爬樹爬高的膽識,耐力、毅力及對植物的專業知識也非一般植物專家擁有的。保種中心赴索羅門群島第一年的採集成果並不令人滿意,一問之下才知道當地的樹長得太高,很多樹梢物種都是「看得到卻摸不著」,連當地居民也無法採摘,有次還在和當地居民談獎金,洪信介已經站上樹頂拿著擴音器喊:「李老師,我在樹上了。」
談到李家維,洪信介以仰慕語氣說:「李教授是個心胸、格局都很開闊的人,也是個很有智慧的人。」
進入保種中心前,洪信介四處打零工,五金師傅、水電師傅、工地主任、古蹟修復、汽車噴漆師傅都做過,連右腳上的刺青,都是17歲時畫圖搭配轉印貼紙自己刺上的,他雖說圖樣沒有特別意義,卻選擇了一生所愛的植物,刺上了「桔梗」作為洗不掉的印記。
洪信介不諱言,從小就不愛讀書,還有過動症傾向,「小時候可以說是到處惹大家討厭的。天天都被打,去學校被打,在家裡也被打。」雖然對校內課程不感興趣,洪信介卻逐漸累積對植物的知識,除了翻閱圖鑑,他也會偷闖進桃園國際機場裡的管制區,看著草原與濕地,洪信介從捕蟲植物「長葉茅膏菜」體會實際觀察植物的美好。
洪信介自信的說:「我有園藝執照(造園景觀技術士)甲級耶!這可是我最驕傲的事,畢竟我連駕照都考了4次,這個只有考前翻一下講義就考到了。」
除了對植物的愛,洪信介當時還一頭栽進畫畫世界。他形容,畫畫是當時的生活出口,「我覺得自己只有畫圖這件事可以做。」洪信介讀國小時就會抓魚打工,領到薪水便搭著車到美術行買了大衛石膏像回家臨摹,「那時候覺得要畫好,就是要畫石膏像,在我小小又懞懂的世界裡,覺得這才是對的。我也有買了一些書,認認真真照著步驟畫石膏像。」
洪信介堅定的說:「我是真的喜歡讀書的,只是不喜歡被管教。」
洪信介以原子筆作畫,透過不同色的線條交錯創造出視覺錯差,甚至還有暈染的效果,花瓣和葉面的深淺交錯,都在他的筆下細膩呈現。因為獨一無二,洪信介2022年受邀帶著3幅作品參加卡塞爾藝術展。他坦言,A3大小的作品花的時間是以月為單位,「原子筆的難處是一支筆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會很難去調色。像我拿到這支筆可能只畫了一點或是一條線,但要花很多時間挑筆的顏色。」
洪信介的畫作色調鮮明卻又柔和,兼具美感和科學繪圖的精準。他承認不少人想購買他的畫作。「我沒有開價錢,都拒絕了。我覺得那些都叫習作,我看了都不太滿意還想賣人,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沒有這麼大信心可以賣。」洪信介語氣變得靦腆。
洪信介不諱言,過去的自己其實很自卑,受到關注後,採訪、演講經驗越變越多,被稱為「阿介老師」仍感到心虛,「我現在演講、訪問還是會緊張啊,怕咬到舌頭什麼的。」
洪信介去年帶著畫作參加卡塞爾文件展的過程,被導演程紀皓拍成「怪胎系列」紀錄短片的《花開富貴》,洪信介在鏡頭下侃侃而談,還會許願想拍完片「名利雙收」。洪信介說,「有人說我是怪咖,是瘋子,而我有理由相信,人類的世界從來都不缺正常人,也許我們這款不被理解的少數,才應該是多數。往往就是我們這些怪咖、瘋子,讓社會變得更精采,因為怪咖另一個名子就叫做,先鋒。」
先鋒一開始的路總是孤獨,洪信介直到44歲才加入保種中心,被放上了適合的位子。他說,今年已年近半百,倒是不擔心沒體力爬樹或尋找新物種,「那個我早就擔心過了。我現在慢慢開車,眼睛還可以跟掃描一樣看到植物捏!」幸好,植物獵人寶刀未老,一手拿畫筆、一手拿圓鍬的日子還會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