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還記得家中堆積如山的舊書都怎麼處理?遙遠的年代,人們聽著「酒酐倘賣否」叫賣聲,稱斤論兩出清存貨;勤勞一點的則往舊書攤或圖書館送往迎來;隨著網路科技的發達,網拍也是一條出路,只是書的單價低,一本一本上架頗費工,不好賣,也賣不到好價錢;這些年,做公益既是美德也搭流行,送書到偏鄉、捐書給公益團體,也是不錯的選擇。
然而,總算把書送出去了,鬆了一口氣,卻少有人好奇這些書的「下場」。
是進了紙漿廠回收再利用?還是交到有緣人的手中?是被好好對待,還是塵封在另一個寂寞的角落。還有還有,你曾經註記的眉批,隨興的塗鴉,不經意夾在某一頁的書信,是否在激起另一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心中的漣漪,並在他內心演著一齣又一齣小劇場?
這些你曾經呵護備至、在其間留下青春印記、甚至封印著你靈魂碎片而不自知的書冊,後來到底都怎麼了?
梓書房的主人,曾淯慈與蔡佳真,駐守在台中西屯及西區的巷弄裡長達8年,她們對二手書的執念充滿溫度與感情,「萬一這些舊書的主人又來找它們了怎麼辦?」她們憑著獨特的手藝與異於常人的耐性,在友誼、專業知識、貓毛紛飛之間,在時不時被澆息又時不時燃起的熱情加持之下,展開這趟守護二手書的神奇旅程。
曾淯慈與蔡佳真的書店名叫「梓書房」,位在台中市西區福人街鬧中取靜的社區裡,書店分為三個部分,一進門是書籍陳列區,舊書來到兩個細心女孩的手裡,其實跟新書沒有兩樣,透過精心的分類,關於台灣主題、中外文學、原住民議題,乃至貓咪專區,宛如各種小型書展的集合,磨石子地板與素樸的木質書架,使得書店顯露一種溫馨而充滿文化底蘊的氣氛,沒有舊書攤、二手書店陰暗潮溼、充滿舊書霉味的刻板印象。
書店後方有一方小院子,是這家店的毛小孩家人──6隻貓咪放風的地方,前來光顧梓書房的讀者們,偶爾會坐在院子裡的雅座小憩,或展讀一本精心挑選的書冊。
再往後則是閱讀區,這裡的書只看不賣,愛書人只要點一杯飲料,就可以在這裡浸淫書香、徜徉在書店主人珍藏的寶貝之中,享受讀書、翻閱紙本書的樂趣。
兩個對書擁有特別情感的女生,曾淯慈讀台師大歷史系,蔡佳真念東海中文系,兩人畢業後都留在台中工作,因為在若水堂簡體書店服務而結緣,在這裡學會關於書店的一切,然而因為想為書多做一些什麼的熱情,和老東家的理念不符,她們便興起了開店的念頭,終於在2014年搭上文化部的獨立書店政策,在自己的故郷開一家二手書店。
提起跟書與紙的緣分,曾淯慈憶起兒時特別的經歷,伯父經營印刷廠,她對印刷本身並不熟,印象深刻的卻是各種救援時刻,不管是印錯字、頁面倒裝還是各種小瑕疵,小朋友總是被臨危授命,「有一次是一本佛經印錯了一個字,但要為這個字重印,客戶又不想花這個錢,幾經商量,決定用手工的方式將正確的字用貼的方式蓋過去,幾千本書,就這樣一本一本貼……」
曾淯慈說,這也許是她後來會投入經營二手書的原因之一,覺得搶救一本書,或是讓有瑕疵的書恢復本色,重新讓讀者接受它,是一件有意義義的事。
蔡佳真對書的執著則非常特別,「我小時候曾經偷錢去買書,現在想起來很好笑,一般小孩子會拿錢去買零食或玩具,那時竟然為了一本科普漫畫而偷錢,我媽還問為為什麼要偷錢?最後就直接帶我去書局買那本漫畫。我記得我很珍惜,一看再看,超喜歡的!」
蔡佳真是豐原人,小時候常去逛豐原的三民書局,「它跟一般書店不太一樣,有一些陳列得美美的文具,對我而言像一座城堡,週末跟同學們相約逛街,最後一站一定是三民書局,逛完之後才心滿意足的回家。」蔡佳真說,當時她還會去檢查自己喜歡作家的書還有多少庫存,彷彿註定這輩子就該從事跟書有關的行業。
曾淯慈提到自己學生時代愛逛書店的往事,不管是大型連鎖書店還是在地的諾貝爾,但逛久了總有一種「挑不到自己想要的書」的遺憾,「我不知道來到這裡我要看什麼?」曾淯慈說,她不知道如何在書店裡挑什麼書、選什麼書,或是看了以後覺得這本書「不適合我」,長久下來總是讓她人覺得迷惘。
後來她到台北念書,一次來到淡水的「有河Book」書店,讓她第一次感受到書店可以有不同的形式,「這家書店不太一樣!」「當我來到店裡的某個書架時,我覺得那個書架在跟我說話,書的排列從第1本、第2本到第3本,是有一個邏輯在的,讓我覺得每一本書我都想看,原來書的世界還有這麼大、這麼寬廣的空間,即使在數量上無法跟大書店相比。」
曾淯慈說,那次的經驗讓她體認到,即使是一家小書店,也可以展現書的豐富世界,「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一直到現在,我還可以記得那次逛書店的感動。」
因為愛書,也相信書的世界可以更豐富,曾淯慈大學畢業後回到台中,選擇到若水簡體書店服務,和蔡佳真成為同事。兩個志同道合的愛書女孩,開始構築她們心目中的夢幻書店。
蔡佳真在若水堂工作7年,曾淯慈約3年,蔡佳真說,她們都是店員,只是像書一樣被擺進書店裡,從什麼都不知道,到了解整個書店經營的SOP,以及知道怎樣做才能讓書被讀者看到,蔡佳真笑說,梓書房一開始很多地方都還可以看到若水堂的影子。
提起若水堂的經驗,曾淯慈感到非常珍惜,「在這裡有許多想像不到的書,甚到怪書,許多讀者在繁體書找不到的書,就會來這裡尋寶,這裡也提供訂書的服務,訂回來書就更怪、更想像不到了。」
然而,曾淯慈與蔡佳真一直想在書店裡多做些什麼,卻不被書店所接受,因為當時光是賣書就可以維持書店的生存,並不需要額外的行銷,因為平常店務就很繁忙,多辦活動只會添麻煩。
蔡佳真說,當時甚至跟書店經理提案,想邀請樂團來書店演唱,客人在沙發上坐著看書,身邊就有樂團的表演,營造氣氛。
曾淯慈也說,那個書店的空間很大,店外還有露台,不充分利用實在太可惜,如果能辦一些讀書會或講座,應該會不錯。曾淯慈認為,書店不應該只是賣書的地方,如果能多一些跟閱讀有關的活動,書店就不再只是一個書的賣場,而是一個愛書人彼此交流的心靈補給站。只可惜這樣的想法並未被接受。
蔡佳真說,雖然書店的工作確實很繁複,也很耗體力,但對一個愛書的人而言,如果只是幫忙找書、看書,其實是不夠的,也太無趣了,感覺就像做菜卻少放了調味料的感覺,為書多做一點事,不只是讓書被更多讀者看見、延續書的生命,也是娛樂自己的方式。
兩人的想法一致,終於在2014年決定開一家能實踐自己理想的書店,然而礙於資金有限,以及種種務實的堅持,一開始卻是從擺攤開始。
「我想想做(賣)舊書,就必須要去收書,在還沒找到合適店面之前,就先到各地擺攤,一方面曝光我們即將開書店的訊息,歡迎大家把書交給我們,一方面也先體驗創業的辛苦。」曾淯慈說。
蔡佳真也提到一次到黃昏市場擺攤,很多阿姨、叔叔、伯伯來到這裡買了菜就走,根本無視他們臨時書攤的存在,「那時也不禁問自己,我們到底在幹嘛?」
之所以是開二手書店,而不是以新書為主,源於曾淯慈的碩士論文主題正是「二手書」,研究的是台南的舊書店及舊書流通的現況,雖然最後論文並未完成,研究所也沒念完。
「我覺得舊書比起新書的衝擊更大,時常讓我高喊『怎麼會有這樣的書啊!』,在舊書店經常會找到一些莫名其妙卻充滿驚喜的東西,而且藏著許多書的主人的祕密。」
曾淯慈分享前一陣子收到一本名為《黑紗》的舊書,書主在書的角落寫道:「我以沉重的心情買下這本書,民國64年,東海」,曾淯慈想說,這本書是怎麼回事?當時這個人怎麼了?後來才發現那年正是蔣介石總統過世的那一年,這本書所書寫的也跟總統之死有關。
蔡佳真也說,看到這樣的眉批常常會嚇一跳,收書的過程更常發現一些意想不到的書,「有的書就是超嗆的,從頭到尾都在嗆人家!」有時也不免懷疑,這樣的書有人要看、要買嗎?但既然是來到二手書店,表示前一手是有人買的,這書曾經受到某位讀者的青睞,否則也不會來到這裡。
曾淯慈笑說,她就是會對一些無意義、無目的甚至荒謬的事感到有趣。
實際經營二手書店以後,原來想辦活動的理想,希望多少經營一些議題的想法,執行起來並不容易,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處理「一般書店不要的書」,蔡佳真表示:「當你去收書、別人把一整批書都交給你,你不可能跟對方說,這個我要,這個我不要,一定是全部都帶走,我們有點像是在消化別人的『庫存』,然後經過處理及分類之後,再想辦法把它賣掉。」
處理二手書、賣舊書,少了原先賣新書、想要為書多做點什麼的浪漫,卻也讓兩個愛書人的想法更務實,多了重新思考書是什麼?書存在的價值是什麼?以及書的生命可以走多遠這些事。
曾淯慈說,「梓書房」收書其也不是照單全收,他們對外的公告是聚焦文學、人文及藝術類型的書,但現實卻是書的種類實在太多,有些書實在難以割捨,常常出現「不知道可不可以賣出去,但還是想把它留下來」的心情,彷彿接受託孤,或是又收到一批流浪漫,總是希望能在自己的妥善照顧之下,找為他們找到合適的主人。
這是一趟漫長的旅程,大量的書被交付到梓書房,經過細心的清潔、整理、分類,適合在幽靜的書店空間陳列、符合進駐這處充滿人文氣氛空間的書冊,獲得了再次上架的機會;剩餘的、為數不少的書,則跟著曾淯慈、蔡佳真到各處市集擺攤、流浪,靜待有緣人,延續下一段被閱讀的性靈旅程。
雖然經營書店有各種壓力,但讓兩人感到困擾的卻是貓,梓書房的「工讀生」們實在太搶眼,許多人慕貓之名前來,誤以為這是一家貓書店,這也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地方,雖然當初讓貓進駐書店的主要原因,是擔心忙於店務而疏於照料毛小孩,沒想到貓兒也跟她們一樣對書著迷、喜歡這個充滿書的地方。
「但這裡畢竟不是一個讓人跟貓互動的地方,我們望大家來到梓書房是為了看書、買書,真的要跟貓互動,也應該對貓有所認識,而不是一來就認為貓很可愛,就亂摸貓,卻沒有考慮到貓的感受。」
曾淯慈說,不可諱言的,貓兒的魅力的確為書店帶來人氣,也真的遇到不少既愛書也愛貓的朋友,成為梓書房的長期客戶,而且「貓咪相關的書在我們這裡真的賣得很好喔!」蔡佳真說。
在梓書房的店面裡有一處「貓咪書」專櫃,裡面有各式各樣跟貓相關的出版品,包括文學書、繪本及漫畫,在曾淯慈、蔡佳真的用心經營下,儼然成為全台灣最持久的「貓咪書展」,蔡佳真自豪的說,「也許是台灣第一喔!」
蔡佳真說:「許多愛貓的朋友來到這裡,發現我們選書的方向與觀點跟他們很近,看貓書的角度跟他們很像。我們這裡是貓貓寶地,貓書也賣得特別好,希望創作者盡管來我們這裡發表新書、辦活動。」
不過這些毛小孩家人並不受控,常常把書弄亂,或推下書架,有時尿尿成災 ,一櫃的書都報廢了,讓她們頭疼不已,「雖然也有人特別指名要買貓貓尿過的書,但畢竟太不衛生,被我們拒絕了。」
曾淯慈表示,二手書的意義像是有個人把他的曾經留在身邊已久的書丟出來,二手書商則為這本書重新定價,「我們重新為這本書做了價值的判斷,然後重新將它上架」,這個過程是由書店跟讀者共同建構,它或許跟作者及出版社的連結沒那麼深,卻讓書的生命獲得延續的可能,當它再次交到另一位讀者的手上,知識或訊息的傳遞又再向前邁進一步。
蔡佳真補充說,關於定價,有時書的前一任主人會有所執著,認為書店應該要定某一個價格,否則會對不起這本書,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雖然這本書是要淘汰的、不要了,卻彷彿對這本書還有感情,而且對它的價值是肯定的。
曾淯慈表示,二手書的流動過程變成讀者跟讀者之間的聯結,它讓書走得更遠,它不會因為賣不好就被銷毀,而是有希望交到另一個讀者的手中,繼續被閱讀。
疫情期間,梓書房很許多獨立書店一樣面臨困境,長時間無法開店,收入只剩平常的三分之一,曾淯慈趁這個時間特別去上了相關的課程,為此還增闢了網路銷售的部分,新增網拍的功能,希望梓書房走過8年,還能再走下一個8年。
蔡佳真回憶梓書房草創之初的「舊書的一百種生活」活動,邀請許多作家、講師前來分享跟書有關的想法及生活提案,主題包括言情小說、夏宇的詩、倪匡的推理,獲得不少迴響。
「這也是我們要學習的,如果要讓一個好的想法持續下去,不能只是靠熱情,而是要認真思考把一個店應有的樣子做出來,學記帳,看損益表,試著突破可增加收入的方式。」曾淯慈說。
書店經營的確是辛苦的,看著曾淯慈、蔡佳真總是笑臉迎人,以及滿屋子貓貓工讀生的歡樂時光,也許很難體會她們的不容易,但也正因為她們的認真堅持與執著,讓書的價值得以延續,讓更多人的心靈在這個不確定的年代,有了更踏實的依靠。
只因曾淯慈和蔡佳真認為,沒有一本書應該被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