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化協會」創會一百年,意義重大,這場百年前的台灣文藝復興運動,不只帶來思想啟蒙,當年許多「文藝青年」扛著畫筆、文筆當槍使,威力一點都不輸真槍,更可貴的是這股和平抗爭所開出來的藝術花朵,百年後的今日看來,仍然令人震動。
幾檔特別的展覽,細數前輩畫家的畫作,以及作家的作品,讓人驚覺原來當年的文藝青年,不是躲在畫室、書摘埋頭苦幹、風花雪月而已,他們的作品都是血淚交織而成,背後都有嚇死人的思想底蘊,在國立台灣美術館「進步時代-台中文協百年的美術力」,以及台灣文學館「百年情書特展」 等展覽中,我們感受到這份強大的力量。
國美館助理研究員林振莖,今年策畫一檔別開生面的展覽,「進步時代-台中文協百年的美術力」,上半年在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用一張張畫作展現了那個偉大而關鍵的年代,雖然目標鎖定「台中」,其實影響力卻擴及整個台灣,造成的驚嚇效果,連日本人都不敢小覷。
「台灣文化協會的那群人走在時代前端,為台灣創造了一個進步的時代,許多人卻忽略這些人對台灣美術的影響。」林振莖說,當年台灣人參加日本帝展得獎,在文化上贏過日本人,振奮人心的力量非常大,因為在槍桿底下,台灣人不能發聲,卻不代表台灣人比日本人低一等,台灣美術在當時的傑出表現,有多重意義。
像是前輩畫家李石樵的油畫作品「楊肇嘉氏之家族」,就在1936年入選帝展,消息傳回來,整個藝文界像在辦喜事一樣,但台灣報紙卻隻字未提,只因「楊肇嘉」這個名字太敏感。
楊肇嘉是誰?他是台中有名士紳,畢生投身民族運動、鼓吹地方自治,1925年(大正14年)他不顧台灣總督府的施壓,前往東京請願,爭取設置台灣議會;1930年直接向東京提出反對台灣總督府重發「阿片吸食牌照」的計畫,是相當令殖民政府頭痛的人物。
結果,這樣的人竟然被畫進一幅超級巨大的油畫之中(179 × 226公分),而且還是全家都被畫進去,在日本展出時,日本天皇親臨觀展,還特別問道:「楊肇嘉是誰?」讓隨行的人相當難堪。
以往台灣藝術家得到這項殊榮,(前有黃土水、陳澄波、陳植棋、廖繼春、藍蔭鼎等人),報章雜誌如「台灣日日新報」必有大篇幅報導,這次因為畫中人物事涉敏感,畫作更表現出台灣人的自信與尊嚴,媒體受到壓力,只能選擇噤聲,當時台灣人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可見一斑。
不過,楊肇嘉本人得知這件事之後,高興只有幾分鐘,卻有很深的體悟:「美術品掛在牆面上的力量,遠比在街頭的演說還要大!」
當一般人以為畫家、文人只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台灣前輩畫家們卻以作品的軟實力證明,台灣人不但可以畫得比日本人好,面對外來政權的統治,同樣勇於表達自己的意見。
林振莖說,「美術優異的成績表現,逐漸建立台籍畫家的社會地位;台籍藝術家展露身手的競賽舞台,也被部份文化運動者賦予深切的反殖民精神,期待他們藉由美術上的表現爭取台灣人的尊嚴。而楊肇嘉無疑是最深切的期待與推動者。他透過美術贊助,嫁接起美術與民族運動。」
林振莖認為,對楊肇嘉而言,贊助美術是為了台灣的民族運動,在他的眼中,贊助美術,就跟贊助體育、文學、飛行、音樂等的意義是相同的,無非就是不讓日本人專美於前。在楊肇嘉的介紹與帶動之下,從地方仕紳到醫生、律師等新知識份子,皆成為畫家的贊助者及後援會,透過其豐沛人脈帶起的風氣,影響更為廣泛。
在這檔展出中,還有一位特別的畫家值得介紹,那就是陳植棋,他是當時學生運動的領袖,就讀國語學校(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前身)時不見容於校方,最終被退學,他跟台灣文化協會關係密切,很早就與蔣渭水往來,並受其啟蒙,特立獨行。
陳植棋被退學之後,受老師石川欽一郎的鼓勵,前往東京美術學校深造,1928年以「台灣風景」入選帝展,1930年再以「淡水風景」入選帝展,惜因腦膜炎英年早逝,過世時才25歲。
20歲出頭就拿到兩次「帝展」,與日本人平起平坐,何其不易?不過他的筆觸充滿熱情,畫中有「話」,「台灣風景」、「淡水風景」均隱含對台灣主體性的描述,1930年入選「台展」的作品「真人廟」,畫的是一間破廟,影射的卻是隔壁由蔣渭水等人成立的「台灣民眾黨」,藉此向一群反叛份子致敬。
展覽還特別提到到中央書局,當時屬於中央俱樂部的事業,而中央俱樂部的發起人,包括林獻堂、莊垂勝、張濬哲、陳炘等都是文化協會的成員,他們以中央書局為基地,推出各項文化運動,並發行「南音」、「台灣文藝」等刊物,同時還舉辦洋畫講習會、繪畫展覽會、音樂會、舞蹈戲劇表演。
林振莖表示,當初書局之所以成立,完全拜台灣文協之賜,當時的成員包括蔣渭水、林獻堂等人,他們認為,武裝抗日希望不大,必須轉而利用文化的力量來抵抗日本人,成立文化機構是當務之急,中央書局1927年成立時,除了販售日文及中文書籍,還舉辦許多重要畫展,書店經理張星建堪稱台灣最早藝術經紀人。
張星建不只是中央書局的管理者,更像是一位熱情的經紀人,所有來到這裡的藝術家,他都主動幫忙牽線,介紹給士紳、富商及地主,讓這些藝術家的作品找到買主,甚至請他們為這些有頭有臉畫肖像。
林振莖認為,因為有張星建這樣熱心義務幫忙美術家的人物,中央書局很自然地成為中部藝術家和作家相聚之所,進而成為台中城市文化的發電機,由中央書局帶給藝術家電力,更持續不斷地傳承臺灣美術的力量。
此外,位在台南的台灣文學館推出「百年情書特展」,主辦單位認為當年的知識分子滿腔熱血掀起這波文藝復興運動,其實正是向社會大眾傳遞一封又一封名為「啟蒙」的情書,於是以6位台灣文化協會的代表性人物為執筆者,包括賴和、楊逵、盧丙丁、林氏好、陳澄波、李獻璋等人,公開他們寫給台灣民眾的情書。
台灣文學館館長蘇碩斌說,百年前的知識分子鼓吹大眾追求知識、啟蒙覺醒,相信總有一天過著自立、自由、自治的生活。他們如此深情,相信美好未來。臺文館將文協留下的痕跡化為情書,邀民眾一起來投入當代的感情、摸索永恆的價值,在文協百年之際,不讓歷史歸零,而是從一開始。
這是一檔訴之以「情」的展覽,然而當年的文藝青年,何嘗不是動之以情來推動這一切,那是一個極端壓抑的年代,也是一個相當苦悶的年代,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文學從來都不是風花雪月。
展覽共展出百餘件作品,包括賴和手稿、「蔡培火日記」、以拉丁字母拼寫閩南語的「白話字」文獻等珍貴資料;在繪畫方面與陳澄波文化基金會合作,展出陳澄波、李澤藩、洪瑞麟、陳植棋等前輩畫家的作品,其中,陳英聲作品是首次公開展示;在音樂方面,由「曲盤聽講文化工作室」黃士豪提供日治時期民間笑話、歌仔戲、流行歌等曲目。
「文協」離我們好近,又離大家好遠,它標誌著一個苦難的年代,也記錄一段美麗的旅程,它是曾經的文藝復興,也是永恆的奇幻漂流。當它成為虛無飄渺的政治符號,民眾對它只能是遙遠的記憶。所幸還有作品,當我們駐足畫前,展讀文章,在繽紛瑰麗的色彩及影像中感受悸動,在熱血澎拜、義憤填膺的文字中感受心跳,我們會知道那分悸動與心跳,始終來自對這份土地的關懷與愛,其餘無他。
主題照:就是這張畫,當年讓日本天皇多看一眼,讓殖民政府氣得跳腳。李石樵作品「楊肇嘉氏之家族」,幫台灣人出一口氣。(圖片提供:國立台灣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