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關於台灣文化協會
日治期間,台人武裝抗爭不斷,台灣總督府的血腥鎮壓時有所聞,最駭人聽聞的當數1915年的「西來庵」事件,也就是「噍吧哖事件」。當時除了被判處死刑的915人之外,還有3到5千名無辜百姓牽連,從此台人知道武裝抗日不可能成功,於是轉為體制內呼籲改革,從文化、經濟、社會等其他方式讓當時的殖民地台灣有自治的可能。
1921年,台灣文化協會在台北大稻埕靜修女子學校舉行成立大會,會中推舉林獻堂為總理,蔣渭水為專務理事,還有幾十位理事及評議員。
蔣渭水曾提及當時創立台灣文化協會的動機之一,是「台灣人負有做『日華親善』媒介的使命」,目標在於策進亞細亞聯盟並促進世界和平。但當時台灣人患有智識營養不良症,只有靠文化運動才能治癒,台灣文化協會就是治療的機關。
台灣文化協會成立後辦了許多相關活動,如發行會報、設讀報社、辦各種講習會、夏季學校、講演會、文化演劇運動、放映活動寫真(播放影片)等等,其中以講演會最重要,它是文協推動啟蒙的中心工作,雖然每一次都有日本警察臨場監視並就敏感言論制止取締,不過它直接面對民眾,在1925年到1926年巡迴全國鄉村及城市,一年舉辦過高達300餘次,影響之廣可想而知。
文協的立場及訴求本來都很單純,但受到共黨組織影響,逐漸左傾。左右派一開始因林獻堂的威望,尚不至對立,後因修改章程等問題導致分裂,結果以連溫卿為主的左派佔上風,蔡培火等文協舊幹部在1927年退出,另組政治性社團「台灣民眾黨」。文協後來又經過兩次分裂,1931年無疾而終。
台灣文化協會自創立(1921年)迄分裂(1927年)為止,前後5年多,將台灣體制內非武力的抗日運動做到極致,同時也在台灣民族思想到全民社會觀念提升,達到非常豐碩的啟蒙效果。也就是說,雖然台灣文化協會只維持5年多後就分裂,之後甚至左傾,但它5年多對台灣全民社會的思想開化,具有不可抹滅的價值。
即使只有短短5年又3個月的璀璨,卻成為台灣史上耀眼的光芒,百年之後,依舊影響著世代台灣人。
去年(2020年)12月回母校北一女演講,前文化部長、現任青平台基金會董事長鄭麗君走回她高中三年青春之地。
北一女百年前原是緊鄰當時政經中心台灣總督府旁的台北府文廟(孔廟)遺址,文廟因建校拆除;不遠處有台灣總督府博物館,就是今天的國立台灣博物館;北一女對面,就是總督官邸,也就是今天的台北賓館,北一女四周,處處都能感受台灣百年發展的歷史場景與記憶。
對著台下擠爆的小綠綠,大學姐鄭麗君侃侃而談。她說高中時跟大家現在一樣大的她,選擇「做自己的自由」;到了大學,她追求著「自我實現的自由」;長大之後希望對社會有所幫助,她參與政治,透過參與公共事務「為他人追求自由」,「追求各種階段的自由是長期工作,不是只有少數人參與,每個人都該像百年前的台灣文化協會那群『文藝復興人』,像林獻堂,像蔣渭水,像賴和。」
鄭麗君會說每個人都該像林獻堂、蔣渭水與賴和,不是沒有原因。
年輕時的鄭麗君讀書過程中,課本不曾出現台灣史,但她聽過霧峰林家與林獻堂的故事,約略知道有台灣文化協會,但實質內容並不清楚,「受到當時教育系統的影響,當時台灣史研究資源並不多,我只知道當時的知識份子曾經發起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東京多次請願希望當時的殖民地台灣能夠設置議會,實施自治。」
直到鄭麗君讀著賴和的文學作品,其中有一篇散文〈前進〉,描繪了台灣文化協會的左右派分裂。文中沒有對錯評價,沒有怨懟,只有對於曾經志同道合的夥伴、一前一後、突然就走散了的惘然。鄭麗君捧讀文章多次,感受賴和對於台灣文化協會分裂,同志離散的惆悵,一種知識份子為了夥伴們因不同信仰而分道揚鑣的遺憾,這也讓她開始尋訪台灣文化協會的一切。
1909年,16歲的賴和正就讀台灣總督府醫學院,他曾從台北徒步走回彰化,拜訪途中行醫前輩。近百年後,2008年時鄭麗君辭去青輔會主委職務,擔任「逆風前進.最愛台灣」行腳團召集人,在農曆除夕,頂著刺骨的落山風從鵝鑾鼻出發,挑戰500公里的徒步長征回到台北,行經彰化看見彰化縣政府為賴和〈前進〉一文所立的詩牆,她在牆前佇立許久,深受感動。
百年前的賴和醫學院畢業後,先後到台北、嘉義與中國福建行醫,後來返台在彰化市開設賴和醫院。他留八字鬍,質樸有禮,對貧戶經常減免醫療費,過年前一定會將貧戶的醫療帳單燒掉,醫德甚高,當時百姓尊稱「華佗再世」、「彰化媽祖」與「和仔仙」。
原本可以過著優渥生活,但賴和卻選擇了一條辛苦的路,經常捐助文協以及後輩文學家,年底總會手頭拮据,過世之時甚至留下萬元債務,但他一生義舉深受鄉里敬重,出殯之日鄰里甚至主動擺設香案路祭,綿延數里。
鄭麗君說,文協成員中,她很喜歡賴和,「從史料可以發現,賴和在文協分裂之時,他在左派跟右派兩邊都擔任主要參與者,他不是基於政治上的盤算,而是立基於人道主義跟身為文學家的精神,每個時代都需要有這種唐吉軻德,將不可能化作可能,把台灣人團結在一起,雖然大家意見多元分歧,但可以為台灣一起努力。」
鄭麗君也看到台灣文化協會重要成員之一蔡培火講的:「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內心激盪,「那個年代的台灣人,就已經有了當代台灣的想像,他們更認為,台灣的民主化發展與世界現代性發展過程,緊緊連結。」
鄭麗君認為,這些先輩站在百年前的台灣,卻可以往未來看,從自己的思想自由出發,進而實踐,思考台灣要如何向上提升。「我很感動他們站在世界的高度,追求一種人的文化主體性,進而思考台灣要成為怎樣的社會。」
「這股志氣,是身為台灣人的志氣,百年前的台灣先輩就告訴我們,要做自己命運的主人,就要從每一個人做起,所以他們用文化召喚更多人,追求更好的台灣。」
「過去怎麼努力,未來就是要怎麼努力。」鄭麗君說,當時處於被殖民的台灣,先輩猶能盡一己之力走出文化新路,就好像蔡培火於1924年治警事件入獄禁錮時期所作的〈台灣自治歌〉裡提到:「著理解,著理解,阮是開拓者,吥是戇奴才」,「蔡培火當時自詡是開拓者,我認為每一代的年輕人,都可以自詡為文化的開拓者,從我們自己的思想文化做起,追求生命的自我實現。」
鄭麗君說,代代都會有「文協們」,一起創造台灣,形塑台灣。
鄭麗君說,1920年代,台灣文化協會帶動的是台灣這塊土地上的第一個啟蒙運動,深具意義,「首先透過推動文化運動,展現自我啟蒙,知道人可以追求創作的自由,追求知識的自由。」第二是透過辦學,辦報等活動,謀台灣文化之向上,尤其是相伴隨的台灣議會請願運動,更是追求民主的運動,至今百年,對台灣的影響無遠弗屆。
說到文協,鄭麗君可以說上三天三夜,她說當時台灣文化協會帶來的新潮與前衛,幾乎是跟世界同步,「連左右派並存到分裂都同步。」
鄭麗君舉例,1920年代,台灣文化協會辦美台團的電影巡迴放映,「當時台灣已經跟世界同步,在追求思想進步,這也與蔣渭水填詞所寫的〈文化協會會歌〉中歌詞『樂為世界人』不謀而合,這份世界觀就是文化力。」
鄭麗君不諱言,文協所在的台灣比起今天更加艱辛,文協先輩們為今日台灣打造了一個基礎。「我們這一輩向未來看,回到當下,我們要耕耘我們的文化根基,在文化中孕育自己,涵養思想,建立生活風格,更有想像力,就會成為改變社會的力量。」
鄭麗君認為,這一輩的年輕世代已有更好條件可以圓夢,「像青平台就成立永續民主研究中心,透過民主治理的過程,思考透過民主治理產生新的社會願景,讓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可以更自由的展現。」
不可諱言,個人生命的實踐需要現實基礎,強化社會對個人的支持,個人才會擁有自由,「一個政治工作者必須要思考,如何讓社會成為一個互助團結的社會,當個體與家庭、勞動到居住都能有支持體系,生命才會真正享有自我。」
2021年,鄭麗君在青平台設置「民主治理學院」,等同是向林獻堂先生辦的夏季學校致敬,「我很感動在百年前,林獻堂可以提供政治、社會、金融、科學到法律的全觀視野,來談社會議題,透過共學讓大家一起完成共識。」年底,鄭麗君也將在台北城中地區推出「下一步」空間,等同向當年的台中中央書局成立致敬,「當時前身是中央俱樂部的中央書局,提供很多讓藝術家可以發表展覽的空間,可以相互交流,也希望這個新空間能夠帶來更多的可能性。」
過去4年擔任文化部長期間,鄭麗君將文化晶片植入在大政府中,延續本土藝術文化,帶著「文化治理」而非「治理文化」願景上台,將文化治理哲學性願景,具體融入大政府整體施政,這個「奠基」的作為,至今仍被視為對文化界全面的重要貢獻。
「這就是我強調,從文化力出發成為社會力,最後會開展出生命力,台灣人可以成為自由人,與台灣文化協會啟動的自由百年追求息息相關。」鄭麗君說,從1920年代的新劇運動,新舊文學論戰到戰後鄉土文學論戰,小劇場運動、台語電影30年之後的電影新浪潮運動,再到近年的文化保存運動,以及台灣美術史運動等等,「是這些力量由下而上,逐步凝聚台灣文化認同,讓台灣進階到80年代追求自由,90年代追求民主,有了以自由為基礎的民主認同,才有今日台灣。」
該如何紀念台灣文化協會成立一百周年,鄭麗君說,不該光只是紀念那個團體與那個年代,「而是要紀念他們追求的信念,也問自己,當代台灣人要追求甚麼,我們想成為怎樣的台灣人,往未來看,我們又該往哪裡走。」
鄭麗君說,文協透過文化運動進行社會對話與社會運動,「文化力作為社會力跟生命力的基礎,這個啟示不能遺忘。」鄭麗君認為,每一個人的生命都跟歷史,跟土地連結,有文化根基,成為善感的人,「每人都可以為一首詩,一部電影或是一首歌落淚,有感受力,創造力就會出現,就會帶動社會往前走,長此以往,我深信,我們會讓世界愛上台灣。」
用一己之力回應百年前文協帶來的震撼與啟發,鄭麗君用各種方式孕育更多對台灣未來社會的想像,「民主是永恆的追求,永遠都回問自己,可以為時代做些甚麼,不要忘記,自由有里程碑,但是追求自由,沒有終點。」
在一個晚上,是黑暗的晚上,暗黑的氣氛,濃濃密密把空間充塞著,不讓星星的光明,漏射到地上;那黑暗雖在幾百層的地底,也是經驗不到,是未曾有過駭人的黑暗。
在這被黑暗所充塞的地上,有倆個被時代母親所遺棄的孩童。他倆的來歷有些不明,不曉得是追慕不返母親的慈愛,自己走出家來,也是不受後母教訓,被逐的前人之子。
他倆不知立的什麼地方,也不知什麼是方向,不知立的地面是否穩固,也不知立的四周是否危險,因為一片暗黑,眼睛已失了作用。
他倆已經忘却了一切,心裡不懷抱驚恐,也不希求慰安;只有一種的直覺支配著他們,──前進!
他倆感到有一種,不許他們永久立存同一位置的勢力。他倆便也攜著手,堅固他信賴、互相提攜;由本能的衝動,向面的所向,那不知去處的前途,移動自己的腳步。前進!盲目地前進!無目的地前進!自然忘記他們行程的遠近,只是前進,互相信賴,互相提攜,為著前進而前進。
他倆沒有尋求光明之路的意識,也沒有走到自由之路的慾望,只是望面的所向而行。碍步的石頭,刺腳的荊棘,陷人的泥澤,溺人的水窪,所有一切前進的阻碍和危險,在這黑暗統治之下,一切被黑暗所同化;他倆也就不感到阻碍的艱難,不懷著危險的恐懼,相忘於黑暗之中;前進!行行前進,遂亦不受到阻碍,不遇著危險,前進!向著面前不知終極的路上,不停地前進。
在他倆自始就無有要遵著「人類曾經行過之跡」的念頭。在這黑暗之中,竟也沒有行不前進的事,雖遇有些顛蹶,也不能擋止他倆的前進。前途!忘了一切危險而前進。
在這樣黑暗之下,所有一切,盡攝伏在死一般的寂滅裡,只有風先生的慇懃,雨太太的好意,特別為他倆合奏著進行曲;只有這樂聲在這黑暗中歌唱著,要以慰安他倆途中的寂寞,慰勞他倆長行的疲憊。當樂聲低緩幽抑的時,宛然行於清麗的山徑,聽到泉聲和松籟的奏彈;到激昂緊張起來,又恍惚坐在卸帆的舟中,任被狂濤怒波所顛簸,是一曲極盡悲壯的進行曲,他倆雖沁漫在這樣樂聲之中,却不能稍超興奮,併也不見陶醉,依然步伐整齊地前進,互相提攜走向前去。
不知行有多少時刻,經過幾許途程,忽從風雨合奏的進行曲中,分辨出浩蕩的溪聲。澎澎湃湃如幾千萬顆殞石由空中瀉下。這澎湃聲中,不知流失多少人類所托命的田畑,不知喪葬幾許為人類服務的黑骨頭;但是在黑暗裡,水面的夜光菌也放射不出光明來,溪的廣闊,不知橫亙到何處。
他倆只有前進的衝動催迫著,忘却了溪和水,忘却了一切。他們倆不是「先知」,在這時候眼睛也不能遂其效用。但是他倆竟會自己走到橋上,這在他們自己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只當是前進中一程必經之路,他倆本無分別所行,是道路或非道路,是陸地或溪橋的意志,前進!只有前進,所以也不擔心到,橋梁是否有斷折,橋柱是否有傾斜,不股慄不內怯,泰然前進,互相提攜而前進,終也渡過彼岸。
前進!前進!他倆不想到休息,但是在他們發達未完成的肉體上,自然沒有這樣力量──現在的人類,還是孱弱的可憐,生理的作用在一程度以外,這不能用意志去抵抗去克制。──
他倆疲倦了,思想也漸糢糊起來,筋骨已不接受腦的命令,體軀支持不住了,便以身體的重力倒下去,雖然他倆猶未忘記了前進,依然向著夢之國的路,繼續他們的行程。這時候風雨也停止進行曲的合奏,黑暗的氣氛愈加濃厚起來,把他倆埋沒在可怕的黑暗之下。
時間的進行,因為空間的黑暗,似也有稍遲緩,經過了很久,纔見有些白光,已像將到黎明之前。他倆人中的一個,不知是兄哥或小弟,身量雖然較高,筋肉比較的瘦弱,似是受到較多的勞苦的一人,想為在夢之國的遊行,得了新的刺激,又產生有可供消費的勢力,再回到現實世界,便把眼皮睜開。──因為久慣於暗黑的眼睛,將要失去明視的效力,驟然受到光的刺激,勿起眩暈,非意識地復閉上了眼皮;一瞬之後,覺到大自然已盡改觀,已經看見圓圓的地平線,也分得出處處瀦留的水光,也看得見濃墨一樣高低的樹林,尤其使他喜極而起舞的,是為隱約地認得出前進的路痕。
他不自禁地踴躍地走向前去,忘記他的伴侶,走過了一段里程,想因為腳有些疲軟,也因為地面的崎嶇,忽然地顛蹶,險些兒跌到。此刻,他纔感覺到自己是在孤獨地前進,失了以前互相扶倚的伴侶,忍惺回顧,看見映在地上自己的影,以為是他的同伴跟在後頭,他就發出歡喜的呼喊,趕快!光明已在前頭,跟來!趕快!
這幾聲呼喊,揭破死一般的重幕,音響的餘波,放射到地平線以外,掀動了靜止暗黑的氣氛,風雨又調和著節奏,奏起悲壯的進行曲。他的伴侶,猶在戀著夢之國的快樂,讓他獨自一個,行向不知終極的道上。暗黑的氣氛,被風的歌唱所鼓勵,又復濃濃密密屯集起來,眩眼一縷的光明,漸被遮蔽,空間又再恢復到前一樣的暗黑,而且有漸次濃厚的預示。
失了伴侶的他,孤獨地在黑暗中繼續著前進。
前進!向著那不知到著處的道上。……
───原載於《台灣大眾時報》創刊號,一九二八年五月七日。發表時署名:賴和。手稿不存。(賴和文教基金會授權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