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說「台灣史上的五月天」是哪個團體,1921年成立的台灣文化協會當之無愧,他們組織最多只有千餘人,卻可以在全台灣進行文化講演,旁聽券秒殺,激起了「我是台灣人」的主體意識;他們播放影片,講解衛生習慣,科學新知;他們廣設「讀報社」,引進當前全球思潮,開台灣民智,與世界接軌。
台灣文化協會從「成團」到後來「單飛」(分裂)只有短短5年多,但百年前在台灣種下追求自治、自由的民主種子至今依舊影響台灣,無論是後代與先輩們有血緣的子孫後輩,或是毫無血緣的世代台灣人,只要理解台灣文化協會為台灣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敬佩他們的勇氣。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蔡蕙頻給百年前誕生的台灣文化協會下了個「台灣史天團」的註腳,她說他們所到之處,民眾夾道歡迎,就像「追星」,「如果把文協比喻成一個企業,拿出家產支持台灣向上的林獻堂就是大股東,提供大筆資金;蔣渭水就很像是業務總監,他帶頭往前衝,用演講鼓舞人心,負責在外面宣傳推廣,大家分工合作。」
講到台灣史眼睛會發光,蔡蕙頻說台灣文化協會成員裡,有含金湯匙出生的,有人光是把畢業證書上的校名拿出來講就可以嚇死人,有人則是有超好的工作,「但是這些當年明明可以過好日子的有為青年們,卻願意放下自己手中的那碗飯,只為了讓大家都有飯吃。」
「台灣文化協會成員大多是地主跟知識分子」,蔡蕙頻說,他們不忍心看百姓不識字,不懂文明與世界大事,創了「讀報社」;他們想要早一點喚起民智,於是到處辦「文化講演」、「美台團」放電影給民眾看;他們就是不甘心殖民地台灣人被惡法「壓落底」,被欺負了卻不自知,所以推動「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希望至少能在預算與法律這兩項來制衡總督專政,「他們不要台灣文化低落,即使早一天也好,前進一步也好,趕快讓台灣文化提升起來。」
「我很怕大家在一堆政治的攻防與防疫的新聞大海中,就這麼讓這個重要的日子默默過去。」蔡蕙頻說,一百年只有一次,「希望大家可以重新認識或複習這個曾為台灣人努力奮鬥的組織,看一本有關文協的書,看一場以文協為主題的展覽,和身邊的朋友分享一個你所知道的文協故事,或是,在心裡謝謝他們當年的付出。」
身為林獻堂曾孫,現任明台高中副校長的林承俊是建築博士,長期研究曾祖父的生活哲學與內心世界。今年出版的「旅途—三老爺林獻堂的生活日常」一書,他親自走訪、體驗林獻堂日記足跡,追尋林獻堂晚年所言所思與生活日常,學界視為研究林獻堂必讀之作。林承俊小時候就是那個因為三節要回祖厝祭祖,不能躺在床上打電動而生悶氣的小屁孩,今年接下了祭祖重責,一代傳一代,協助整個家族延續傳統文化。
從小家裡祖厝比別人家大好幾倍,也有些骨董收藏,林承俊身為名門之後,沒有感受到來自家族盛名壓力,「反而覺得我是沾阿祖的光,以身為他的後代為榮。」國中歷史課本裡看到講「台灣民族運動」有短短一句「林獻堂、羅福星等積極從事台灣抗日運動」,調皮的林承俊看到自己曾祖父名字,恍然大悟「原來家裡長輩講的不是在吹牛。」
林承俊研究曾祖父完全是「興趣」,「小時候我的電腦裡面有一個資料夾,檔名叫做『阿祖的吃吃喝喝』,因為常常有人會跟我講我阿祖的事情,有家人也有文史工作者,有的是口述歷史中看到就跟我說,我就會記錄下來,想說有機會可以跟著阿祖的腳步去看看。」
不知不覺檔案夾資料越來越多,這也讓林承俊開始著手整理,好比1876年成立的日本上野「精養軒」,「這是阿祖很喜歡去的餐廳,現在還在,已成熱門觀光景點。」還有一次他分享林獻堂遇到美軍空襲,「我阿祖跟著客人到樹下躲警報,不慎跌倒,結果也有人幫著接龍跟我說,那天我阿祖是去誰誰誰家吃荔枝,一吃還吃了90幾顆。」
林承俊回憶,林家的餐桌上比較特別的是魚翅羹跟潤餅,是曾祖母楊水心流傳下來的傳統食譜,魚翅羹跟潤餅裡面都很特別地放了炒香的筍絲,「家裡的潤餅加冬筍,煲湯也是加冬筍,一次我遇到劉克襄老師,他聽完之後誇讚說,這林家媳婦很厲害,冬筍切一切炒香,一次可以做兩樣。」
林承俊研究發現,林獻堂個性隨和,沒吃過的都願意嘗試,也很少抱怨東西難吃。林獻堂也很樂於助人,作家張文環就記錄有次一大早他跟林獻堂散步,遇到醉眼惺忪的老農,老農跟林獻堂抱怨雞被偷了,林獻堂則是耐心相勸,毫無不慍之色。
後來林獻堂過生日,老農又帶著幾分酒意而來,林獻堂依舊熱情相迎,招呼入座,沒想到老農先要打拳助興,正當旁人開始緊張,林獻堂則是開口說:「別打拳,來比腕力吧!」兩人一比,林獻堂很快將把老農的手腕壓下,雙方又互勸幾杯酒,老農才滿意離開。
林承俊說,其實林獻堂不是像電視上拍的,因為政治運動的關係每天都很憂愁,他還是很有生活情趣。也常常有人問,為什麼林獻堂都沒有被台灣總督府抓去坐牢過,林承俊說,坊間流傳一個說法,也有人去問林獻堂同樣問題,「先祖是回答,我去坐牢誰來救你啊!」
林承俊根據史料表示,林獻堂在「治警事件」發生,不少同志入獄之後,積極奔走,不但找律師協助,也主動找證人作證,拯救同志。
「我可以理解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畢竟他的安全不是只有一個人的事,而是整個家族跟同志們的事,自己的安全更加重要。」林承俊說,林獻堂的謹慎已經小心到連他的貼身秘書都懷疑林獻堂是不是真的很「膽小」,「但從他對外展現做獨立運動的態度、謀略與風骨,就會知道他的戰戰兢兢,其來有自。」
林承俊說,從先祖相關事蹟可以感受到,百年前的台灣人很多都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大家齊聚一堂為台灣奮鬥,沒有人想要爭著做頭,都是看怎樣安排最好,可能因為百年前的大環境艱苦,更知道團結很重要。」
林承俊不諱言,今年各縣市不分政黨,大家都對文協百年的事情很在乎,「我很希望這種氛圍繼續下去。」林承俊期待可否在台灣文化協會成立這一天(10月17日),大家不要吵架對立,「每個人都可以有他自己愛台灣的方式,但不要重蹈文協分裂覆轍,這是曾祖父的遺憾。」
林承俊說,現在社會比較進步,不需要有像林獻堂、蔣渭水這類英雄人物跳出來,「每個人都有一樣的投票權,大家只要能有更好的公民素養,選出自己覺得對台灣未來最有幫助的,台灣就會更進步。」
同樣身為文協後代子孫,蔣渭水文化基金會執行長蔣朝根是蔣渭水的孫子,蔣朝根小時候家裡清貧,父親沒有固定收入,再加上經歷白色恐怖,蔣渭水弟弟蔣渭川被列為36個通緝要犯之首,姑丈鍾浩東也因基隆事件被槍斃在馬場町,風聲鶴唳,「蔣渭水」的名字就這樣暫時消失,少人提及。
蔣朝根回憶,從小家裡是有一些老照片,但沒有太多書或資料,很多都是靠自己挖掘。當了小學教師之後,生活逐漸改善,週六日或者寒暑假,蔣朝根會與太太張家蓁一起到福和橋下看古書,或是到永康街的古文獻市場走逛,看到有跟蔣渭水相關或是1920年代的史料就收,隱隱約約,開始了尋找祖父的旅程。
2000年台灣民主政治改朝換代,民進黨執政,2001年是台灣文化協會80周年,政府辦了盛大紀念會,還將台灣文化協會創立的10月17日訂為「台灣文化日」。當時蔣朝根也因為是蔣渭水家屬,各方都希望可以請他籌備蔣渭水紀念文集與展覽,慢慢開始收集史料的過程。
2006年,蔣朝根感念亡妻張家蓁生前無怨無悔與他攜手研究祖先蔣渭水史蹟,他捐出亡妻保險金,再加上各處募資,成立了蔣渭水文化基金會,也催生台北市政府成立台灣新文化運動紀念館。蔣朝根希望基金會可以出版或復刻過去的歷史資料,讓台灣歷史不至於繼續斷裂,讓史料留下影響力;二方面也希望像當年台灣文化協會一樣,繼續舉辦相關活動,希望透過音樂會及展覽等形式,讓台灣的歷史人文繼續傳承。
「祖父傾家蕩產做社會運動,我看《林獻堂日記》,裡面就有記載蔣渭水連天水路台灣民眾黨本部的地價稅都繳不出來,拜託請林獻堂『寄付』。」即使金錢如此貧乏,但蔣朝根認為蔣渭水的精神非常高貴,比如說在台灣還受到日本統治的時期,蔣渭水就提出「同胞須團結,團結真有力」,感動當時的台灣人,「我能做的,就是把最直接的史料研究到很細微、很徹底,讓史料自己說話。」
蔣朝根舉例,從蔣渭水大安醫院不同時期的照片,就可以看出蔣渭水的生活重心,從一開始開醫院門面寬廣,到了1931年的照片已經縮小規模,左邊的文化公司已經變成蔣渭川販賣染料的地方。但如果史料付之闕如,蔣朝根就會想辦法用當代的方式或是科技的形式重現。
蔣朝根說,最近基金會正在將歷史場景用3D技術保存下來,像1923年,台灣總督府為了迎接日本裕仁皇太子(之後的昭和天皇)到台灣視察,希望各地都展開歡迎儀式。4月18日裕仁皇太子行程是視察大稻埕的太平公學校,經過蔣渭水的大安醫院門前時,蔣渭水竟點燃鞭炮表示歡迎,大安醫院也掛起「恭迎鶴駕台灣議會請願團」的紅色布條。
由於「恭迎鶴駕」4個小字跟「台灣議會請願團」大字比起來,小得不成比例,總督府認為是「假歡迎,真請願」,布條迅速被扯下,日本警察立刻搜查大安醫院,蔣渭水等人被北警署拘留入獄。
蔣朝根說,這個畫面沒有留下任何照片,但憑藉各方說法、再加上當時同時期房屋,日本皇太子視察儀式配備等逐一比對,基金會用3D動畫方式將其還原,要讓後代更記得這個充滿歷史感的歷史一瞬。
蔣渭水文化基金會副執行長蔣理容則要喊蔣渭水「伯公」,她回憶1952年出生時,蔣渭水已去世21年了,只知道是阿公蔣渭川的哥哥,「我的求學階段中是沒有讀到台灣史的,直到2006年成立了基金會,我才開始從史料中認識蔣渭水。」
蔣理容說,政治人物常常把「一個渭水、各自解讀」,有的把蔣渭水分藍綠,有的懷疑他是統派還是獨派,「有人指責我們基金會造神,有學者酸我們土法煉鋼沒有學術基礎,這些都曾經對基金會造成壓力。但後來我們想我們自己做事真誠,別人的批評若是對的,那就接受,成為我們進步的養分;不對的、謾罵的就不必理會。」
師大音樂系畢業的蔣理容,一輩子都在推廣古典音樂,也研究祖先歷史,「1920年代,當時的知識分子引領文化啟蒙,發展出新音樂、新文學、新美術、新戲劇等等,一百年後的人們看我們這一代,我們又為後世留下那些文化資產?」
蔣理容說,現在不可能一再改編「望春風」、「雨夜花」演奏,或是停留在緬懷「文協百年」,「那樣我們這一代人豈不是交了白卷!」蔣理容認為,持續邀約當代作曲家為蔣渭水事蹟譜曲發表,邀請畫家以畫作將歷史場景重新描繪,希望為保存蔣渭水精神而努力。
基金會目前有許多長期文化活動,包括「蔣渭水行蹟導覽」,實際帶群眾走訪先人走過的地方和做過的事;「讀書會」、「讀報社」、「文化講堂」重現當年群眾識字者不多而渴求知識的景象。也有對年輕世代開放的「蔣渭水文化桌遊」設計比賽、「蔣渭水流行歌曲創作」甄選等等,讓每一代被台灣文化協會感動的人們,繼續用文化處方為當代台灣補氣,將台灣文化協會的精神永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