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安平區緊鄰安平漁港與商港的漁光島,面積約400多公頃,島上一半以上的面積都是森林。連結市區跟島的漁光大橋前急轉有一條小徑,與聯外通道平行,整齊的人行地磚加上兩旁茂密的樹林,林上攀爬生於曠野的大片大片無根草,宛如公園。時序已過立秋,地上落葉灑落厚如雲層,稍加經過捲動就窸窣作響,而往遠方望去,一路蜿蜒,幾乎看不見盡頭。
「這以前是我阿公住的地方,他們叫做『塭仔』,意思是魚塭旁的房子。我還記得小時候房子周遭,全部都是養殖虱目魚的魚塭。」憑著想像中9歲小孩的腳程,7年級文案工作者李昀諭在空中比劃著,手中遙指某個定點,應該就是昔日阿公的家。
李昀諭小時候最喜歡跟母親回阿公家,阿公的白色木屋四周都是魚塭,清晨初升起的太陽像鹹鴨蛋黃。一進門會先看到冰箱、餐廳跟放碗筷的竹櫃,冰箱打開,裡面冰鎮的是菊花茶。穿過走廊,會到廚房跟浴室,再走進去是兩個房間,都是通鋪,一邊給男人睡,一邊給女人們睡。
傍晚洗澡,浴室裡面還是碎石子鋪的浴缸,9歲的李昀諭會跟海蟑螂一起泡澡,雖然驚嚇但相安無事。洗完澡出來之後,打開冰箱拿出冰茶,李昀諭會打開後門,坐在魚塭前的鳳凰木下看「老夫子」漫畫。
李昀諭說,小時候還不經事,長輩都會說外出的阿公如果知道她要回來,會去買兩包蝦餅吩咐外婆收好,一包直接給她,另一包讓其他幾個孫子孫女分著吃。外公也會划竹筏帶她去魚塭,現抓的虱目魚直接煮湯,鮮甜味道至今不曾復見,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從產地到餐桌,只有一扇門的距離。
童年時光總是完美無瑕,連遇到海蟑螂都很完美。這些是李昀諭9 歲之前的美好回憶,也是她人生幸福與離散的分界點。
9歲那年,阿公老家被政府徵收拆除,鋪上地磚植樹。拆除當天,母親認為李昀諭應該好好上數學課,只帶了弟弟回老家看,自此20年,李昀諭沒有再踏上漁光島。
「9 歲的自己到底在偏激甚麼,我也不知道,就是很生氣很生氣,就算20年之間有機會回去,我告訴我自己,我已經沒有回去的理由。」李昀諭說,房子拆了,母親沒有帶她看最後一眼;沒有了祖厝,阿公跟阿姨們移居高雄市區,阿公的身體逐漸衰老,沒有幾年就過世;她也開始了停不下的,與生活的追逐奔波。
以為可以忘記的,其實早就鐫刻在心裡,只是當時渾然不覺。李昀諭說,還有一個執念是,不曾看見老家被推平的樣貌,彷彿記憶就不會被覆蓋。
20年逃避留下的空白,終究得回填。2015年李昀諭成為自由工作者,搬回台南,鼓起勇氣,她騎著摩托車回到了島上,站回了這條小徑上。
「這裡是我被愛包圍擁抱的地方,現在島上逐漸被開發,很多東西已經消失了,但還存在的,我想要盡量留下。」李昀諭說,這樣以後的人會知道這裡的人曾經怎樣生活,「只有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才能知道往哪裡去。」
漁光島的島史,從5戶李姓人家開始,李昀諭的家族就在其中。相傳百年前李氏先民從福建海定縣遷徙來台,當初來台三艘船中唯有載著田府元帥香火的船平安抵台,其餘二艘船途中遇風沉沒。
李家祖先登台早年以竹筏往返高雄茄萣白砂崙與漁光島,烏魚季節一到,就划竹筏來島上,以芒草搭寮,捕完魚再回高雄;隔年來,再搭新寮,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直到有一年,田府元帥表示想要留在漁光島,經過一番折衝,田府元帥安居漁光島,至今已成島上居民重要信仰與依靠。
越瞭解土地的歷史,就越知道該如何保存,但是了解的過程千頭萬緒,執行更是遙遙無期,李昀諭剛回到島上就是閒晃,開始跟沒有見過面的遠親表舅舅們相認,想著要做什麼才能對漁光島好,這一蹉跎又3年,「有一次看到花藝師夫婦的辦桌,我問他們辦桌有甚麼意義,他們說就是大家一起好好吃頓飯,很好。」
李昀諭突然被點醒,保存過去,召喚昔日,就是像吃飯一樣日常啊!她恍然大悟,決定透過台灣傳統辦桌文化、手作等活動,尋回在地記憶。
2018年底,李昀諭傾一人之力舉辦的「漁光島辦桌日」除了辦桌,還開了各種文化課,防風林的瑜珈課帶著學員踏島散步,尋找一處最適合做瑜珈的地方,「踏島不難,最難的是防蚊措施,不能噴化學藥劑,可能也會誤殺毛毛蟲。」最後還是開咖啡店的朋友傳授妙招,將咖啡豆鋪在木炭上,升火悶著,濃郁的咖啡香氣瀰漫島上,足以驅蚊,還兼具環保。
「魚塭的肉燥課」講的是過去漁光島賴以維生的虱目魚產業,介紹當時在魚塭工作的漁人們是如何要在短暫的休息時間用肉燥飯補充體力;其他還有黑糖手作,食物攝影課,烏克麗麗跟插畫課。浩浩蕩蕩辦完,賠上一大筆錢。
李昀諭以文案書寫為主業,第一次辦活動沒有成本概念,賠錢固然心痛,「但我看到有人帶著家人回來吃,有人寄過去漁光島生活的照片給我看,一切都值得。」而回來辦活動,島上的舅舅們親戚們其實仍然不理解這個漁光島女兒到底在幹嘛,「但是他們就是給我滿滿的支持,回到這裡,我就變成伸手牌。」
「島上的人們,其實很有生活智慧。」李昀諭說,快90歲健朗的雜貨店阿嬤會用傳統木材燃燒的大灶煮飯炒菜;因應這裡人們以魚塭維生,或到外海去建蚵寮,海上熱曬,或以菊花冰鎮,或以無根草洗淨,曬乾,加入薄薄黑糖,就成了消暑好喝的青草茶,或是黑糖加上地瓜粉加井水,一樣降火。是這些點點滴滴,細細瑣瑣的老人家智慧,加上土地滋養的味道,讓李昀諭重新回到島上尋根找路。
李昀諭說,做這些事情不是要跟財團對抗,但發展地方建設的同時,也必須兼顧地方文史價值,「旅遊觀光加上文化,才能讓漁光島發展更加永續。」
李昀諭有個習慣,凡事擲筊問田府元帥。2018年,元帥說可以辦12桌,果然就是12桌報名迅速秒殺;2019年李昀諭想增加到18桌,「元帥說不行,我就一路往下問,17桌可以嗎?不行,一直問到16桌,元帥終於答應。」李昀諭說,當她看見現場人潮進駐,活動開始,「那畫面是對的,超過16桌就是超過漁光島這個社區能乘載的上限,我不能因為辦活動,破壞這裡的平衡。」
李昀諭說,「我缺甚麼,元帥總是想辦法幫我打點好。」缺弄音響的人,會接電的人,有拍立得的人,總是在需要的時候出現;她從不曾煩惱報名,因為總是秒殺,「2019年活動前一天,天氣預報都說會大雨,光是租用雨天備案的棚子就要好幾萬,對我個人辦活動來說是個極大負擔,我又問元帥,祂很堅定說:不用!」
活動當天,烏雲密布,下午跟義工們在布置的時候,只要李昀諭走過去,烏雲就會散開,李昀諭一離開,又開始烏雲密布,「後來我們討論,原來是義工們太熱,就會默念拜託田府元帥給一點雲,讓大家不會汗流浹背;但我看到烏雲就緊張,又趕快跟元帥拜託給太陽。」
朋友從成大來漁光島的路上,頻頻報信,豪雨不斷,李昀諭內心忐忑。一直到傍晚5 點活動開始到開桌,撤場,所有人員開車離開,天上沒有掉一滴雨,而車子一上漁光大橋,立刻傾盆大雨。
一切都是田府元帥的保佑。
去年李昀諭與旅行社合作,要做少桌數的客製辦桌,報名也都額滿,「那時疫情反反覆覆,難免忐忑;但是更忐忑的是要把人帶進社區的活動,得謹慎再三。李昀諭又再去問了一次:能不能辦?元帥給了雙面向下的筊-不能。
「好的,說了不能,那就不能。」李昀諭硬著頭皮跟旅行社回覆,希望改以其他餐廳應急,團員們知道漁光島辦桌會取消,決定取消整趟四天三夜的行程,讓旅行社失去一大筆收入,「我整個寢食難安多日,直到原訂辦桌日前幾天,爆出染疫事件,社會緊繃,提早喊停反而減少損失。」
2019年的第二屆辦桌日,李昀諭一樣很拮据,甚麼省錢的方式她都去試,創意跟溫度也從此開始。她用拍立得相機拍攝漁光島的生活歷史,印出來擺在大紅圓桌上,餐桌變成了溫暖的展場,開動之前,學員們就可以從餐桌上的圖像認識這塊土地。
「我想要讓更多人變成跟島有關的人,一個一個,跟我一樣愛這個地方,從這個地方得到愛,得到力量,再往下一個旅程走去。」李昀諭說。
因著李家女兒的活動,家族也重新被凝聚起來,李昀諭最開心的是有一些70多歲的遠遠親,因為參加活動「破冰」,不再離散;小時候被愛擁抱的記憶,因為漁光島,又得以延續。
就像這條曾經是外公家的小徑,李昀諭已經走過數百回,每走一回,童年的記憶就越清晰,這次李昀諭選擇不再逃跑,無根草的香氣與背後的愛,已經讓李昀諭在這裡重新生了根。
「我想像中的漁光島,希望有更多像我一樣的人回來,做一點有趣的事情,大家互有專長,可以為島上貢獻。」李昀諭也希望讓這裡的老人家知道他們以為「沒甚麼的日常」,在外人眼裡有珍貴的價值,「無論做再多地方創生或是社區營造,外力介入再多都沒用,要自己能以自己的文化為榮才重要。」
李昀諭期待更多人一起保存漁光島的過往,「我相信從土地上消失的,也會從心上消失;從心上長回來的,也會從土地長回來。」李昀諭說,2020年碰到疫情,今年則做了芒果樹下的旅行寫作課,「明年的主軸是,先要向後走,才知道如何向前走。」至於何時辦,怎麼辦,「等我再去問元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