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台灣人,要在土耳其、敘利亞邊界蓋房子,需要有多大勇氣?面對庫德族火箭攻擊、神出鬼沒的汽車炸彈,以及天馬行空的政客,如何才能建構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
他是裘振宇,十年來憑著滿腔熱血,在歐洲到處跟人推銷台灣建築,為建築師謝英俊、黃聲遠辦展覽,他幾乎訪遍了歐洲每一家建築博物館,拜訪他們的館長,終於成就了今年德國慕尼黑建築館的「台灣行動」建築展。
「我媽是保險公司業務員,我拿著File夾到處拜訪博物館的感覺,其實也很像在拉業務。」他是超級業務員,也是苦行僧,只是他賣的不是保險,也不傳教,他買的是建築理念,最終目的是希望每一棟建築、每一間房子所能給予脆弱心靈最卑微的庇護與希望,不被輕易擊碎。
裘振宇說,「建築應該是作為一種行動,讓生命變得更平等。我們如果要展出台灣的建築,應該是要展出更多顧及生命平等的建築,而不是展出那些最有錢的人已經過最好的日子、然後還要過更好的日子的房子。」
裘振宇強調,台灣有一些標案,找來國際級的建築師競圖,蓋出美美的地標,這其實不可恥,但這些地標旁邊蓋的房地產才是可恥的事情,那裡面的房地產開發之後都沒有人住,雖然都是豪宅,晚上跟鬼城一樣。
「台灣有許多案子,跟那些國際競圖標案比,都是非常小的案子,但這些案子跟一般人,乃至社會中下階層的生活息息相關。」
裘振宇舉例說:「你可能一個月去看一場歌劇,已經是不得了的事,可是你每天都要走在騎樓下,但台灣有哪幾個縣市地方政府,把騎樓空間真正的整治好,而騎樓空間正是我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在很多時候卻是最骯髒、最凌亂、最缺乏管理、最缺乏維護保養跟治理的空間。」
裘振宇說:「台灣到處都有騎樓,但只有少數市長敢真正的把騎樓整治好,把所有的高低差全部都鋪平,讓老人、小朋友、殘障人士都能夠在騎樓當中走得安心、走得平穩,摩托車敢停過來,我就把你吊走,商家敢盗用,就要受罰。這才是建築師應該關心的事。」
裘振宇說「我們最常看到的狀況是,建築變成建築師私人的美學展,跟一般人的生命卻沒有關係。在這次的展出所呈現的,正是台灣人如何去善用空間,人才是主角,不是建築師,我們透過這樣的展覽,要讓全世界知道台灣人如何用這些空間,如何在這裡生活。」
德國慕尼黑建築博物館正在舉行「台灣行動:與社會對話的建築」展,由裘振宇、王俊雄擔任總策展人,向國際展示台灣建築深入社區、與人共存、援助國際的活力與哲學,這也是國際上第一次以台灣建築為主題的展覽。
展覽源於2017年在芬蘭舉辦的「Architecture for People」國際研討會,許多國際建築人士對台灣建築感到驚豔,包括慕尼黑建築博物館館長安德烈斯‧列匹克(Andres Lepik)一向主張建築與社會的對話,後來更親自來台考察,更堅定他一定要為台灣辦展的念頭。
展覽包括為活在宜蘭做出宜蘭、世界公民而建、社區營造ing、建構建築的自主性、新竹再生進行中等5大主題。
「活在宜蘭做出宜蘭」呈現建築師黃聲遠在宜蘭的作品;「新竹再生進行中」展出新竹市政府在公共空間上的努力。「為世界公民而建」展出建築師謝英俊災後輔導居民協力造屋的案例,以及裘振宇近年在土耳其為難民蓋房子的經驗,展現台灣如何用建築的力量援助弱勢及世界各國的活力。
「社區營造ing」介紹台灣6、7處社區營造的實際案例,包括花蓮牛犁社區、南投桃米社區等地,這也是安德烈斯‧列匹克來台訪問時最感到稱許之處。「建構建築的自主性」介紹台灣年輕建築師耕耘在地的努力,如大藏事務所利用南投的竹子為桃米社區搭建涼亭,半畝塘團隊則在竹北蓋了三連棟的20層大樓,每層樓的陽台都種樹。
裘振宇提到這次的展出有個兩難,「你到底是做給建築專業者看,還是做給一般大眾看?我們這次透過大量的圖片,100個案例,60組模型,40支紀錄片,就算一般不懂建築的人看了以後,也會理解原來台灣建築長這樣子,台灣人是這樣使用空間;而作為一個建築專業者,你想進一步深入了解作品相關的背景,透過文字說明,也能有所收穫。我們想讓沒有來過台灣的人、學過或沒學過建築的人,都可以了解到台灣。」
裘振宇介紹這次展出的「為世界公民而建」展出,介紹了三位台灣建築師,一位是謝英俊建築師跟他的第三建築工作室,他在南亞海嘯過後在東南亞蓋了4000多棟災後重建的中繼屋;第二位是實踐大學建系副教授陳國洲,他在過去8年於柬埔寨貧窮農村蓋了7所學校;第三個案例則是裘振宇自己所投入的「台灣─雷伊漢勒世界公民中心」。
這是一群讓生命變得更平等的建築師。
2016年,透過台灣外交部的牽線,裘振宇花四年時間,在土耳其境內籌建第一棟同時服務本地居民與敘利亞難民的機構「台灣─雷伊漢勒世界公民中心」,但工程經費只有40萬元美金,相當於新台1200萬元,雷伊漢勒市離台灣非常遙遠,要台灣建築師往來或停留的都相當有限,加上邊境仍未脫戰火,就連土耳其的建築師都不願長駐。
裘振宇幾經衡量,最後由他帶領學生以志工身分接下此案,雖然初期學生的薪資是由雷伊漢勒市提供,但差旅費都是他任教於土耳其安卡拉大學的薪資支付。
籌建過程也是一波三折,原本計畫是要用這筆錢來蓋教室給難民用,但土耳其政府卻在2016年修訂難民法,不准為敘利亞難民設立阿拉伯語學校,所有為難民設立的學校,都要統一由中央收編控管。
計畫被迫改弦易轍,幾經協商下,決定將建築功能改為市民活動中心,附帶難民教育訓練課程,但確切的方向始終無法定案,每任市長都有不同的想像,有人要蓋成「行天宮」,有人想的是溜冰場,幾度讓救振宇想要打包回家。
裘振宇只好先帶著學生及進性全面性的基地調查,重新擬定建築計畫,以及確切的機能。一調查才發現,這塊基地位於土耳其一級斷層帶上,建築物需要9至10公尺深的混凝土地樁以維持穩定。但光是基礎工程就需要40萬元美金,等於這次全部的工程款項。
幾乎快要崩的裘振宇,也並沒有放棄,他發現雷伊漢勒當地就有大量作為邊界軍事設施的混凝土塊,加上市長願意提供由敘利亞境內運送來的土壤地基,暫時解決預算可能超支的問題。
裘振宇不停的從絕望中找到希望,從消失中獲得重生的機會。
終於可以動工。
其實這段期間,裘振宇不都不斷在思考:蓋出來房子,如何讓敘利亞人跟土耳其人都滿意?裘振宇巧妙運用重複性極高的建築單元,每一單元都有兩地共享的文化符號及相關的建築形式,用來呼應中亞古絲路上歷史悠久的回教建築。
如拱形屋頂是由折疊金屬薄板搭建,形式及大小正好呼應當地的精神象徵「阿勒坡大清真寺」拱形迴廊;雙曲線屋頂的構想則是來自公元前1200年哈圖夏(Hattusa)石拱構造,加上中心的拱形屋頂個個都朝向麥加,儼然成為土、敘兩國人民眼中的大清真寺。
裘振宇說:「在伊斯蘭世界,沒有人會對大清真寺的興建指指點點,這是土敘兩國人們的最大公約數。我們設計的建築終於能在保守的雷伊漢勒市順利興建,而且沒有引發民怨。」
裘振宇也提到,大量使用的預鑄混凝土塊,原本是用來當邊界的圍牆,現在卻成為庇護所,以及讓兩國人民交流的地方,「在台灣中心,牆是庇護所,而不是邊界;是用於人道用途,而非軍事用途。我們想像中的牆,不僅深刻展現邊界的人道危機,同時將危機轉化為轉機。」
此外,台灣中心外有兩座帶狀公園,一南一北,同樣使用大量從土、敘邊界運回的大型石塊,並栽種當地原生植物,呼應著戰爭下的廢墟,也能擁有無窮的希望,但其實這些石塊的真正用意,還是用來阻止戰爭,「萬一未來可能碰到汽車炸彈攻擊,可以增加一點阻力與應變時間。」
裘振宇更以回收的廢棄混凝土塊,重新設計成為兒童遊樂設施及戶外廣場基礎設施。
裘振宇說,「我們相信,在未來,將沒有任何邊界圍牆,可以阻止孩子自由的移動。每座圍牆終將倒下,而每位孩童,最終將成為世界的公民。」
裘振宇在土耳其住了4年,中間在各地來來去去,但他堅持要蓋房子,就要在當地生活,「你如果你連當地的風土民情都不了解,蓋出來的房子如合讓他們在其中自在生活。如果你是一個好的建築師,你就必須停留在當地生活。」
整個工程期間,裘振宇就住在工地,當地工人沒看過這樣的建築師,頂著40度的大熱天,站在太陽底下指揮挖土機排列石塊,「你就是要這樣幹,才有辦溝處理所有的問題。語言不會是問題,帶著翻譯,就可以溝通,但你要去認識每一個人,這裡的每一戶人家我都認識,都去他們家裡吃過飯,知道他們的問題是什麼。我們不只是去蓋房子,而是要去了解他們的生活,幫他們解決問題。」
裘振宇,因為對台灣這片土地的愛,因為對一群致力讓生命變得更平等的建築師的認同,他週遊列國,行銷台灣,更以行動力為充滿苦難的地方,創造希望。
這就是裘振宇自己的「台灣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