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表演藝術》 第339期 / 2021年05月號疫情壟罩下的英國劇場,如何在封城令下繼續為觀眾演出?如何在防疫要求下進行排練?如何在無觀眾現場演出與直播攝影要求下,演員與工作人員維持表演的能量與技術的平衡?旅英台灣導演林大貂在徹斯特「故事屋劇院」執導的《茱莉小姐》經歷了從舞台現場到線上直播的排練製作過程,藉由她的分享,讓台灣讀者看到英國劇場人如何克服萬難,讓表演繼續……
英國的劇場因肺炎疫情自去年3月關起大門,去年中雖有些劇院因疫情稍緩而開放現場演出,但製作規模與方法偏向藝穗節(Fringe Festival)模式,能開放進場的觀眾人數也因社交距離而有很大的限制。一整年沒有現場觀眾的英國劇場,為生存而開始探索其他表演模式的可能性,英國國家劇院(National Theatre)於2009年起以專業攝影團隊錄製現場演出於電影院播放的模式(NT Live),成為疫情下其他劇院的參考典範。
聖誕節期間的演出是英國眾多劇院票房收入的一大來源,除了英國傳統耶誕童話劇 Pantomime,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小說改編的演出也很受歡迎,特別是《小氣財神》(A Christmas Carol),每年此時都有好幾個《小氣財神》在全國大小不同舞台與觀眾共度佳節。然而,2020年聖誕節卻因政府混亂的政策執行,突然下達的封城令許多完整規模製作的聖誕節演出被迫終止,也使一些劇院將演出轉為線上直播。位於徹斯特(Chester)的「故事屋劇院」(Storyhouse)便是將演出推往線上直播的場館之一。
故事屋劇院藝術總監克里夫頓(Alex Clifton)在去年聖誕節為在地觀眾製作了《小氣財神》,同時因疫情與考慮劇院更長遠的發展,參考NT Live的模式,以《小氣財神》作為試驗,嘗試透過現場直播接觸徹斯特以外的觀眾。在政府封城令無預警地下達後,故事屋的《小氣財神》沒了現場觀眾但照常演出,透過攝影直播,讓待在家裡的觀眾依舊能夠欣賞。
筆者於去年初疫情爆發、封城之前在故事屋劇院執導的《茱莉小姐》(Miss Julie ),成為故事屋繼《小氣財神》後第二個現場直播演出的作品。故事屋劇院與新世界劇團(New Earth Theatre)原本共同企劃了《茱莉小姐》的全國巡迴,故事屋則作為巡迴的第一站,但在全國封城持續下,劇院仍不能開門迎接觀眾,克里夫頓因此決定《茱莉小姐》今年也以線上直播演出方式為觀眾呈現。
這個《茱莉小姐》製作是由港裔英國劇作家艾米.吳(Amy Ng)改編瑞典劇作家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劇本,將故事搬至二戰後1948年的香港,茱莉是英國殖民有錢人家裡的大小姐,而司機約翰(John)和廚娘克莉絲汀(Christine)則為香港華人。雖然已在去年完成首演,但為遵守社交距離保持兩公尺遠的規則,這個本質上有許多親密肢體互動的劇本也需做不少更動。
劇作家艾米.吳、筆者、團隊裡的動作指導(movement director)與親密與武打指導(intimacy and fight director)在不斷交換意見的過程中,探討每個親密動作的戲劇本質,了解動作的戲劇意義,之後找尋其他替代方法。如其中一場戲中,約翰將茱莉推到桌上,將手放在茱莉大腿內側並往上延伸以威脅茱莉,在社交距離限制下,這樣的肢體接觸是不可行的,於是我們將此具暴力內涵的碰觸轉換為語言與眼神的挑釁,約翰命令茱莉在桌子上將雙腿打開,以精神上的刺激取代肢體脅迫。
劇本為疫情改編完成後,接下來是進入排練的挑戰。這次作品重製包含新卡司與設計,排練僅三週,第一週全部在線上透過軟體 zoom 執行,在疫情之前,線上排練模式是從沒想像過的事。線上排練的好處是完全無須花費交通時間、全員因不在實體空間活動因此只能全心專注在「圍桌工作」(table work)裡好好研究場景、動機與行為、角色。但許多在排練第一週會進行的團體工作(ensemble work)、肢體訓練、角色背景即興等活動,都因為每個人只能坐在電腦前缺乏實質交流而無法達成。
第二週,筆者與演員來到徹斯特,進到劇場直接在已裝好的舞台上排練。所有要進入實體空間排練的人員,都被要求事先完成由劇院提供的快速檢測,確定為陰性方可進入建築物,而所有工作人員每兩天就做一次快篩。進入建築後必須在門口測量體溫,劇院內每個角落都設置酒精以便消毒,每個演員各自安排一間更衣室,由劇院提供個人的餐具、微波爐、熱水壺等,避免大家交互使用在茶水間共享的設施。所有在場內工作的人,包括演員,都必須配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排練過程也由舞台監督確保演員所有的肢體接觸不可超過5秒,演員也不能面對面在1公尺內對話。
在劇院全面的保護下,整個劇組都覺得排練過程十分安全。不過,維持社交距離在排練場內外都給整個劇組帶來極大挑戰。雖然筆者已與團隊調整了劇本裡肢體接觸的橋段,不過真正拿到場上與演員一起排練才是考驗的開始。對演員來說,許多觸碰在情境下是非常本能的反應,但當他們一靠近彼此,舞監便會出聲提醒,因此筆者與演員、動作指導們花費許多精力,以使這些橋段符合社交距離規則但又不違背演員的直覺反應。另外,休息時茶水間的交談、午餐時閒聊,還有排練後到酒吧喝一杯等舉動,在過去都是演員好好認識彼此的好機會;在疫情下,休息時段大家各自進入自己的更衣室,排練完也沒有酒吧可以齊聚發牢騷,一週過去了,演員對彼此的樣子都還是一知半解,因此工作上的彼此丟接,就需更花時間與力氣去調整到可共鳴的頻率。
進入技術排練週時,劇場內架起了5台攝影機,其中兩台由劇院內技術人員直接調控,另外3台則由另一技術人員在控台調控,攝影指導(director of photography)則負責協助技術人員取得適合的角度與鏡位,並在演出中切換不同鏡頭。事前筆者也與攝影指導溝通過,皆同意此現場直播的旨意是要給在家看戲的觀眾一個「觀賞劇場」的經驗,而非類電影的敘事,因此人物彼此間的距離和與空間的關係都很重要,雖偶有特寫,但大多數時候還是以長鏡頭為主。
攝影鏡頭會放大所有舞台上的事物,因此設計與舞監非常努力以確保道具與服裝的真實性。攝影機在燈光層面也造成不小影響,在燈光設計的照明下,台上畫面多半充滿細節與層次,但鏡頭擷取資訊的能力不如人類的視網膜,燈光多數時候需要調亮,台上看起來或顯得突兀,顯示器上看來反而剛好。
在筆者過去的經驗中,著裝彩排大多不會超過兩場,但這次為了配合攝影機的調度,我們總共進行了4次著裝彩排。對演員來說,這次的著裝彩排就跟過去開放觀眾進場的預演(preview)類似,不同的是,過去有觀眾在現場的反應讓演員依其調整,現在則要在意鏡頭的角度如何影響走位。再來,現場直播演出裡,演員都有配麥克風,因此演出能量隨著彩排到開演慢慢降低,在筆者提醒此次製作依舊是舞台表演而非銀幕表演(screen acting)後,才調整回適當的能量。演員與執行演出的工作人員都對在空蕩蕩的劇場裡演出適應得還不錯,7場演出下來,大夥兒都還是維持一定水準。不過如果演再多場次,筆者相信演員與工作人員應該很難保持相同的專注度與能量,畢竟,劇場的現場性是無可取代的,太多劇場工作者都談論過現場觀眾與演出產生的化學變化,當觀眾這個元素被拿掉後,演出就像失去一隻腳一樣,難以長期維持平衡。
若非疫情,此次筆者與全劇組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包括線上排練、例行的武漢肺炎快篩、排練場內保持社交距離、為攝影機調整演出的形狀等等;若非疫情,這次演出也不會有在香港、台灣、美國的朋友同步觀賞在台上的「現場」演出。很難講現場直播演出在後疫情時代會扮演什麼角色,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演出形式跨越了地理限制,觸及許多場館平常並不會接觸的觀眾。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在《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 )裡說,劇場就是有一個人在一個空的空間裡看著另一個人橫跨這個空的空間。聽起來很老掉牙,但真正體驗過沒有「實體觀眾」的演出後才發現,看似簡單的道理卻是劇場表演的精髓,可以想像未來劇場開門讓觀眾進場看戲後,有些場館應會利用現場直播來拓展其觀眾群,不過現場觀眾這個元素,是不會輕易被網路和攝影機取代的。
《PAR表演藝術》 第339期 / 2021年0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