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檯前,小庫卡的底部黑得發亮,身體則是IPHONE 12 PRO那般的科技白;不工整的身體線條,就像健身房裡不停練著舉重的肌肉男,卻被安置在咖啡館的工作檯上。
渾圓飽滿的轉軸上,有一個紅色的「啾啾」,那個「啾啾」要唸成ㄐㄧㄨˊ(二聲)ㄐㄧㄨˋ(四聲)才正確。那個啾啾,就像是充滿熱情的帶位經理,邀請著好奇的人們入座;也像是穿著燕尾服的音樂家,等候與聽眾分享樂音。小領結其實是柯南的變聲道具,讓機器人一下子變成人類。
低頭調整有一點歪了的紅色小啾啾,黃翊就像是父親般在幫即將參加朗誦比賽的小男孩打理儀容,面露微笑的他,是孩子們會喜歡的那種爸爸。
集理工男與文青於一身,黃翊致力於讓機器人與舞者共舞,他過的是德國時間,數不清的夜晚比白天更精神;他會寫千千萬萬0與1組合成的電腦語言,但同時也會用舞蹈說故事,左右腦一樣發達。這個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口中「可怕的孩子」,不只是台灣,也是地球上難得一見的物種。
2012年,黃翊推出了《黃翊與庫卡》,首度與機器人在舞作裡共同現身、同步舞動。庫卡(KUKA)是德國一間知名的機器人生產商,也是黃翊忠實舞伴的名字。這對搭檔的合作,勇奪台北數位藝術表演獎首獎,隨後他們一起巡演了17個國家,32座城市,累積演出多達78場。
自2010年與庫卡公司聯繫,撰寫程式,克服安全性等問題,經過10年構思,黃翊與庫卡各自進化,各自再生。黃翊自己不喝咖啡,連喝可樂都會睡不著,但為著舞團走到哪都要喝的摯愛咖啡,他打造了一座咖啡館,讓舞者原本仰望、保持安全距離的大庫卡返家充電,俐落登場的是50公分左右的小庫卡,它與舞者化身的服務生一起特調美好記憶,烘焙那屬於舞蹈的香氣。
「這座咖啡館的時間,被設定在未來,從小我就想著,人跟人,還有人跟機器人之間的互動,應該是什麼樣子。」黃翊說,他自己期待的是人跟機器人之間的關係很和諧,互相幫助,相互支持,「不是科技作勢想要不斷取代人類的狀況。」
一開始所使用的庫卡KR16光臂長就2公尺多,舞者要精準地與它保持距離,不然被揮到一下,後果難以彌補。「最焦慮、最擔心的都是怎樣不讓舞者受傷,或者是配電不知道哪裡有問題,突然不動。」黃翊說,KR16機器人指的是可以拿起16公斤的機器人,現在的小庫卡是KR3,就是只能拿起3公斤,「但我喜歡說他是3歲。」
勾勒著未來世界,黃翊的機器人跟人之間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差在不會講話,「我喜歡機器人啊,他們不會想東想西,不會有教他以外事情的想法,很忠誠,雖然不會表達意見。」
從小就喜歡哆啦A夢,黃翊認為,有想法的機器人不會讓他懼怕,「我很希望讓機器人有想法,而不只是只有邏輯,但是很顯然,除了電影之外,這件事情到現在還沒辦法。」
黃翊從小在父母開設的舞蹈教室看他們教探戈,也跟從事廣告設計的父親習畫,家境優渥。10歲那年,父母投資失利,一夕間舒適人生起了重大變化,父母白天下班後教授國標舞,晚上10點下課,爸爸再去保齡球館擔任技師排除卡住的球瓶,媽媽到醫院擔任長照看護,這樣辛苦維持家計,卻沒放棄對兒女的教育。
黃翊說,小時候資源不多,就是玩很多自己發明的遊戲,有妹妹一起,還不至於孤單。」妹妹小黃翊2歲,「小時候我們兩個常常拿龍貓跟哆啦A夢玩偶加上枕頭來演戲。」當時父親買了一台錄影機,他跟妹妹就把演戲過程拍下來,於是有了最早的影像視覺與動畫剪接概念。
後來看到親戚有電腦,黃翊很羨慕,小學六年級到升國一的暑假,父母親買給他人生第一台電腦。「那時候網路才剛普及,看到電腦可以連結到其他城市的其他人,感覺螢幕的另一端還有其他人在,很神奇。」
國中開始學寫網頁、畫動畫,黃翊的同學們還在玩電腦遊戲;高中開始當SOHO族寫網頁賺零用錢,雖然不是正式的程式,卻讓他有了基礎,這也幫助他之後很快上手其它的程式語言。「科技跟電腦就像是我的朋友,不只是工具。」
寫程式比較難,還是跳舞比較難?黃翊沒有正面回答。「沒有誰比較難,只有喜不喜歡而已。」黃翊說,喜歡就不覺得難,不夠那麼喜歡就會有二心,「我很喜歡解決問題,越難的問題只要解決,我就會很過癮,反而覺得很好玩。」事情太簡單,做事就沒成就感,「無論是寫程式或舞蹈編排設計,都會給自己多一點挑戰。」
黃翊說,他不會只用他現在會的來創作,每次總要加點他不會的,讓每一個進步都很真實。好比在松菸即將呈現的「小螞蟻與機器人咖啡小酒館」,小庫卡會很忙,除了扮演咖啡師跟甜點師之外,要和舞者一起舞動,要拿起鼓棒跟現場孩子們互動,透過小庫卡敲擊弦律,讓小朋友跟著,由小庫卡伴奏。希望從古典音樂基礎延伸,讓小朋友對樂理有一點概念。
更多的互動,更多生活上的細節與情節,都是黃翊與機器人小庫卡具體而微的進步。
「小螞蟻與機器人」會先在國家表演藝術中心3場館以「小螞蟻與機器人:遊牧咖啡館」之名巡演,也會以「小螞蟻與機器人咖啡小酒館」定目劇名稱在松菸演出。對黃翊來說,無論是巡演或定目劇,他都希望讓觀眾容易接觸這個作品,不要讓「看不懂」變成負擔,「我想要做一個生活化的演出,碧娜鮑許的『穆勒咖啡館』是一個起點。」
「穆勒咖啡館」的舞作很美,現在只剩下影片。黃翊回想,像一個幽靈般在咖啡館遊走,或生活或回憶,有些哀傷不斷重覆。「碧娜鮑許的敘事方式有點距離,但那是她的風格,我需要以自己的風格詮釋。」
黃翊想要將日常融入舞作,有一段一段的劇情,「好像人生中美好的回憶,可以在這裡下載,裡面有人跟人相聚的時候、分離的時候、慶祝的時候、開心的時候,在這個作品裡存檔,像回憶一樣輪播。」
「創作上我比較想做真的。」黃翊說,大家可以盡情想像外星人炸掉101,但都僅止於想像,動畫就可以做出來。「我自己覺得對地球來說,沒有除了想像之外的幫助。」
黃翊想做的,是真的機器人可以跟人類一起在咖啡廳,不是有一個人扮演機器人。他要讓人類跟機器共舞變成事實。「這是我越來越希望的主題。即便我只前進一點點,都會對我追求的夢想有幫助,那就夠了。」
他說,自己的作品常常都在描繪「遺憾」,因為過去有所遺憾,所以人們用人工智慧、用機器人、用藝術補足。但這次黃翊用新的人工智慧作品創造新的回憶,「真的」的回憶,讓遺憾不再是缺憾。
如何讓遺憾不再是缺憾,黃翊說編舞上的挑戰是「不能看起來覺得太簡單,太通俗,要做到保有精緻度,做到雅俗共賞。」技術部分包括小庫卡的電腦程式,如何在程式或技術上、工業設計上有更多、更新的進展,包含互動以及邏輯判斷,何時動又何時不動,都要有更精密的鋪排。
「這次很開心,因為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寫程式,承佑已經開始寫程式,原豪進行工業設計,皓皓負責設計機器人自動控制的相關機制、配電跟通訊等,我慢慢開始放手,整個團隊也陸續到位,編制更完整。」
藝術未必總是溫暖,科技也未必總是冰冷,黃翊在這兩頭不停穿梭,互相學習。「我覺得一直都蠻好的,不好可能會是因為相較於純舞蹈或純科技,要兩者兼具的技術門檻比較高,比較辛苦一點。」但因為喜歡,黃翊徹底發揮自己的舞蹈長才與科技背景,相互支援。
「我們要去創造一些我們根本看不到的東西,比如說小庫卡的腳,具有安全食品認證過才能夾食材的夾具,以及將兩個原本不相干物件連接起來的零組件,還要可以動,這很燒腦耶。」黃翊說,也因為很燒腦,所以很享受,越痛苦越享受,尤其看到數位世界畫出來的東西,由工研院智慧製造實驗室3D列印出來,那是非常棒的事情。
更難能可貴的是,黃翊也讓自己的夥伴相互升級,朝自己的夢想奔馳。這些原本只是舞者的團員,變成一同發夢、一同企劃,一同進步的夥伴。訪問時,黃翊總把夥伴一個個推到攝影機前可以看見的地方,讓他們說說話。集舞蹈家也是團隊營運者於一身,黃翊自學企管,承擔工作室營運,現在走向募資,打造長遠基地,也準備培養新藝術家。
接近40歲,黃翊彷彿早已不惑,他說謝謝林懷民老師給了他很大的空間,很多的鼓勵跟很多的支持。黃翊第一次進到雲門舞集的排練場,林懷民問他,「你知道這邊排練場一小時多少錢?」「我知道。」黃翊說。接下來的話就精彩了,「你很清楚喔,一小時編不出來,就是把錢丟在水溝裡,想清楚再走進排練場。」
黃翊說,林老師對他有很多提問,透過提問釐清他的思緒,「而他教會我很重要的一點是,務實。」
黃翊提起他和林老師大概差了35歲,「我想過了,我未來要照顧的藝術家應該才剛剛出生。」黃翊認為無論是藝術或是技術,35年應該會有比較大的突破,「我才可以有比較明顯的協助。我想這個人不一定是台灣人,也許是外國人,我會等他來看表演,等他長大,鼓勵他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鼓勵他為產業努力,創造屬於那個世代的藝術。」
走出咖啡館,想著人類世界如果馴養的狗兒3歲大,之於人大概是21歲;那黃翊打造的,那個機器人與人共舞世界裡的小庫卡是3歲,3歲的機器人之於人類,又應該會是幾歲呢?
每個人來過這家咖啡館之後,應該都會有他自己的答案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