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紮又稱為「糊紙」,在台灣社會中,以殯葬儀式用品最為人知,卻也讓這項工藝,覆上一層禁忌色彩。但糊紙技藝並不只用在行內稱為「白事」的喪事,也還有用在祭祀、慶典的「紅事」、民藝陣頭道具,以及類似日本紙製人偶的精緻禮品。
法國策展人沙勉托(Patricio Sarmiento)在台灣旅行途中,看到喪家焚燒造型精緻的紙紮祭品,驚為天人。他循線找到位在新北市新莊的傳統老店「新興糊紙店」,將老店製作的藝品,帶到了位於羅浮宮左翼的裝飾藝術博物館(Musee des Arts Decoratifs),在巴黎工藝設計師週(D’Days)展出,讓台灣社會重新關注這項工藝。他們今年6月更再度受法國與台灣文化部邀請,到法國巴黎凱布朗利博物館(Musée du quai Branly),舉辦「極樂天堂特展」(Palace Paradise)。
而老店的第4代張宛瑩、張徐展姊弟,接受許多藝文單位邀約舉辦糊紙工作坊,帶民眾一起做簡易的紙紮屋、小紙人,更邀請好友插畫家詹昱筑加入,成立「新興糊紙文化」,大家分工協力將糊紙工藝,推廣給更多人。
張徐展說,「新興糊紙文化」其實是命運推出來的。但命運似乎也將糊紙產業,不斷推向生命終點。大部分的糊紙工藝運用,都與台灣的民俗信仰密不可分,但信仰淡出現代生活,張徐展認為,「從文化切入,才能將紙紮工藝留下來。」
張宛瑩、張徐展姐弟倆,是老店第4代,父親張徐沛的「新興糊紙店」,承襲了祖父張根乞手藝,而家族位於台北萬華的老店「茂興齋」,更是自清朝光緒年間開業。
但就像不少傳統藝師的下一代,張宛瑩、張徐展一開始並不打算繼承家業,「小時候我們都要幫家裡的忙,家人總是直接命令你去做這做那,沒有選擇。」張徐展拉著我的手往桌上一按,彷彿想要重現小時候的生活。媽媽看他喜歡畫畫,建議他國中畢業報讀美工科。張徐展一開始喜出望外,沒想到媽媽打的主意,是畢業後就可以回家幫忙糊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附屬的。」
因此,姐弟倆國中畢業時,都選了當時熱門的資訊類科系就讀。張宛瑩畢業後當起上班族;喜歡隨手塗鴉的張徐展,則因為迷上動畫軟體「Flash」而踏上動畫製作之路,並逐漸轉向純藝術創作。他的作品多以動畫錄像搭配裝置藝術,在美術館展出,首件作品5頻道錄像《陰極射線管的神祕儀式》,還被國立台灣美術館永久典藏。
讓姐弟倆重新思考自己與紙紮的關係,是因為「新興糊紙店」面臨的歇業危機。紙紮產業不斷走下坡,家裡的生意曾經入不敷出。張宛瑩說,「我們家有一年完全沒有收入,爸爸還必須兼差當大樓警衛,天天和我一起帶便當出門。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到我爸要上班。」
2011年,還在唸大學的張徐展,動畫作品受邀參加德國柏林短片影展,對剛嘗試創作的他,是個非常大的鼓舞。但同時,家人卻也開始慎重考慮將「新興糊紙店」收起來,讓人在德國的張徐展心裡感到強大的衝突。
加上他在影展中,看到日本導演在作品中,使用了強烈的文化元素詮釋東京的都市環境。這些刺激,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身份認同,也開始思考如何將家中的紙紮元素,放進作品中。
張宛瑩選擇回到家中,也是受到當時關店的刺激,但她的思考和張徐展不同。張宛瑩說,在外面走了一圈,工作上常遇到各行各業,「回頭才發現,糊紙這一行真的很特別。」
畢竟從小在糊紙店生長,家中往來的朋友長輩,也從事相關行業,讓張宛瑩習以為常,「光講出來的長輩與親戚,就有10幾個都在做這一行,難免會以為大家都在做糊紙。但長大後才發現,這10幾個長輩,就可能是大台北所有的糊紙師傅。」
而小時候幫忙做糊紙,對他們而言,就和一般家庭的小孩幫忙做家事一樣,也不會多想這些東西背後的含意。「長大後開始了解糊紙工藝的文化跟技藝,才發現它還有很多東西。我才慢慢開始思考,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來保存跟推廣這項工藝。」
因此,張宛瑩5年前決定辭去正職,回到糊紙店幫忙。媒體說他是接班人、百年紙紮傳人,張宛瑩笑說這些頭銜太沈重,主要就是希望從父親身上,多學一點,再將這些技藝推廣出去。
2013年,張徐展與張宛瑩受公部門補助,開始整理家中工藝相關文物,並開始為家裡籌備特展,展出紅事與白事的工藝品,企圖翻轉紙紮的禁忌色彩。張徐展也在這一年,第一次在作品中加入紙紮元素,並且自此到2017年,陸續做出4件「紙人展與新興糊紙店」系列作品。
張徐展原想用這一系列的作品,為紙紮與他的生命連結收尾,沒想到卻變成另一段生命的起頭。
2014年,「新興糊紙店特展」在板橋435藝文特區展出,他們也舉辦了「紙紮DIY工作坊」,正好搭上了台灣社會的文化體驗熱潮。之後,許多文教單位找上張徐展,邀請糊紙店舉辦紙紮工作坊。
「這類文化教育活動的合作,一般傳統師傅是不太理會的。」年輕一輩的他們,卻覺得這是推廣糊紙文化的大好機會,因而開始接受邀約,舉辦以紙燈籠、紙馬、小紙人製作為主題的手作活動。
新興糊紙店2016年受邀到法國參展後,藝文單位的合作邀約更多,張宛瑩與張徐展,找來插畫家朋友詹昱筑加入,一起籌備工作坊。從知名策展人吳瑪俐邀他們在蕭壠文化園區舉辦的「糖生螞蟻」剪花立體故事集工作坊開始,三人團隊逐漸有了雛形。
張徐展負責洽談合作,張宛瑩則從紙紮的傳統技法中,尋找適合作為工作坊教學的題材,詹昱筑則將創作繪本的說故事功力,將紙紮技法結合在地文化,編出動人故事。除了結合手作與台南地方特色的「糖生螞蟻」工作坊,他們也為台北大龍峒的民俗文化「無耳金獅」舉辦手作工作坊與創作繪本。
除了將紙紮工藝與各地文化元素結合,他們也希望在帶大家手作過程中,認識紙紮工藝的各種元素。張徐展舉例,「例如靈厝中常常見到許多俗稱『紙僕』的小人偶,他們的角色都不同,但很少人知道。我們便把這樣的背景介紹給大家,也鼓勵大家為紙僕人創造新角色。」
因而,他們在合作單位邀請下,以「自己的紙僕自己做」為名,推出結合講座與工作坊的紙僕系列活動,大受20、30歲的年輕人歡迎,不管在哪裡,紙僕工作坊一推出,常常都是秒殺再加場。而聽過他們介紹紙紮工藝的學員,也才發現,紙紮原來不只有出現在喪葬儀式場合,原來還有很多用途。
藝文單位的合作邀約不斷,一方面讓張宛瑩、張徐展與詹昱筑3人接應不暇,他們也開始想以組織的方式,繼續推廣糊紙文化。雖然有這個想法,但「新興糊紙文化」的名字,在今年才真的確定下來。此後,新興糊紙店就是負責廟宇、祭祀用品的相關業務,新興糊紙文化則負責工藝推廣的合作。
張徐展說,「透過組織,除了合作進行比較方便,大家也更能夠分工合作。這個組織之下涵括姊姊的傳統技藝、昱筑的創意設計與我的藝術創作,不論以組織的名義接觸什麼領域,都能回頭幫到這個組織。」
張宛瑩則補充,「用『糊紙文化』為名,對外也比較友善,不會清楚分為藝術品、工藝品還是喪葬儀式用品。它是中間拉出來,成為外界比較好親近的窗口,不一定要在美術館或是儀式、廟會才能接觸到,它也可以很生活化。」
張宛瑩也說,詹昱筑的加入很重要,他扮演著傳統技藝與社會之間的橋樑,「我們生活在這環境,會把很多東西,當作理所當然,但在外人眼中卻很有特色。昱筑就會把這些地方點出來。」
例如,詹昱筑在接觸了糊紙之後,才知道漢式古厝屋簷下的裝飾品,原來叫做「水滴」,而糊紙店為了收納做好的房子,都會倒著吊在天花板下方牆上,這種師傅們習以為常的收納方式,在她眼中也很特別。
而問到他們的父親張徐沛如何參與新興糊紙文化,張宛瑩與張徐展笑說,「我們把他放在顧問的角色。」詹昱筑解釋,由他們討論工作坊課程與備料,都在糊紙店進行。父親張徐沛有時經過,就會突然想到「你們這個其實可以這樣做⋯⋯。」
張宛瑩說,父親像活百科,腦中裝滿各種民俗與紙紮工藝知識,平常若沒特別問,他也不一定會想到。「紙紮工藝是由很多小技藝堆疊而成,例如剪紙、糊紙、繪畫、剖竹子等等,更還要隨著時代潮流不斷吸收新東西,才能滿足不同年代客戶的需求。連父親也說他到現在還在學,還沒真正的出師。」
張徐展認為,現代社會對宗教的需求越來越低,紙紮產業在未來的工作一定越來越少,而人們對於這項傳統工藝的使用方式,也將越來越「不自然」,「因而留下知識,讓不使用紙紮的人也知道它的存在,才是目前最重要的目標。」
也因此,「新興糊紙文化」的成立,也是希望以文化組織的形式,為糊紙工藝思考未來的新的位子。張徐展說,「我們將紙紮的工藝與文化知識面拉出來面向大眾,比較不會去追求商業的價值,把它當成文化事業發展。」
現階段,張徐展希望新興糊紙文化可以多從父親的手藝中,發展自己的內容,作為未來和其他單位合作活動的基礎。
而近年也有越來越多的設計師、藝文團體和「新興糊紙店」與他們合作,張徐展則希望,可以遇到願意先深入了解糊紙工藝文化意涵,再以工藝為基礎和他們一起合作發想的對象。「不只是被當成一個有文化符碼的美術道具,拼貼出他們要的樣子,我們希望透過合作,凸顯工藝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