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叫公關公司不要再抓著這個點宣傳了!結果他們還是這樣!」他的聲音震動極大,消逝也快。可是話沒有隨著語音消失,反而讓房間內的空氣頓時寒冷凝結,結成了一片霜。
印象至今依舊深刻,那是一場戲劇媒體餐敘,結束後我溜進後面的包廂裡找到演員,想再多問點飯桌上沒法提到的問題。一踏入包廂,就感覺到他崩壞的情緒,臭著一張臉癱在椅子上,拿著叉子攪動著盤裡的義大利麵,看起來像極了生悶氣的少年,而不是個年近不惑、在圈子裡翻滾十多載已經能被稱為資深的演員。
他是誰?這文章裡我可能說不了,人前人後,大家都還得掙錢吃飯,請體諒,我希望先稱他為H君。
媒體餐敘是這樣的,戲劇製作公司、行銷公關找來記者吃一頓。主要是演員、有時也有導演,反正總有知名度不錯的人出席,陪記者聊聊戲劇主要創作核心、拍攝狀況,或是工作時遭遇的問題。一頓飯下來,記者們拿到素材,稿量有了著落,戲劇製作方在稿子發出後拿到了宣傳回饋,彼此的工件都有了交代。基本上就是這樣,走個過場。
既然都知道是走個過場,H君到底氣什麼?
戲劇製作有個系統在運作:提出創作想法、製作企劃,找到金主,談好播映平臺,進入拍攝,找來報章雜誌幫忙寫點新聞宣傳,上檔播映,廣告回收。每個環節沒有一定的先後順序,畢竟大家都忙,時間喬不攏就延後點,總之把以上的細項全做到,事情會自然圓滿。
H君是演員,當然是這套生產製程中的重要角色,演員的知名度、演技和生活都是戲劇拿來賣錢的商品。H君長得很好看,五官立體、身形俐落,模特兒出身,後來轉往戲劇圈發展,拍戲能多賺點錢,在這太容易浮浮沈沈的行業裡,身兼數職就像是買個保險。
H君運氣蠻好,將近10年前靠一齣戲走紅,在戲裡他男人味重,是個中產階級的質感型男,擁有美好的家庭,不用擔心錢,房子裝潢精美,一切都在眾人羨慕的那條軌道上,沒什麼好不滿意。在戲裡,H君詮釋的角色出軌外遇,找了個年輕女孩談了場戀愛,換來的是轟轟烈烈,家破人散。因為抓準了人性,這齣戲大紅。
但一張標籤朝他身上黏了去:帥哥負心漢。
演藝圈裡Image is everything,這不會是令人喜歡的標籤,帥哥形象完全被負心漢的印象沖刷、變淡。H君在這行業裡闖了近10年,儘管因禍得福靠著這齣戲知名度大開,賺了點錢,但演什麼大家都覺得不太像什麼,都像個負心漢。H君心頭那句話也就一直哽著,直到我問他那問題的那天。
那場餐敘前,行銷公關早已給了媒體記者一份公關新聞稿,說這部戲是網路劇,描述了戲劇、談了演員的形象,還帶點曖昧地提了演員合作的種種。稿上寫著,H君在劇中的角色與過往負心漢的形象有很大差異。
大概是被餐敘上的美食餵太飽了,我頭昏腦脹,問了這麼一個蠢問題:「負心漢的形象跟你這麼久了,心裏會不會覺得很不舒服?」
「我真的不知道公關為什麼就是要拿這個形象來宣傳?難道都不能講一點正面一點的嗎?」H君瞪著我,我知道他不是氣我(但我也不太確定),經紀人在旁邊比手畫腳亂了套,小聲地請我別把這房間裡的事換成報導上的文字。
他頓了一頓,我換了問題,「那你喜歡這齣戲嗎?詮釋這戲裡面的角色對你有沒有什麼挑戰?」他眼神閃爍,看起來也不太想答這一題,他說:「是現在在這邊我才講的,這齣戲我根本就覺得很糟糕,我本來根本不太想接的。」我一臉詫異,這下換他快活了,哽在喉頭的那句話吐出來了,連珠砲地說了起來。
他說像這樣的網路劇,每天一直在出現,用以前偶像劇的愛情藍本作為基礎,不斷地大量複製,對這個產業幫助很有限。「這幾年其實我早就演了很多很棒的角色,也接觸過許多很好的劇本,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就是要一直提那個形象。」
他說了很多,超出我預期的多。他不斷地提到產業,我被他的話拉著,也憂心了起來。
他說台灣這幾年戲劇產業已經有很大的改變,許多類型的劇本都已經出現。職人劇、文學或是漫畫IP改編的劇本,甚至對於台灣這塊土地的歷史、不同族群的情感,都已經被放入劇本之中。這麼多人做了這麼多努力,希望能夠給觀眾更好的內容、更為重要的記憶,大家為什麼就還是只能記得負心漢?
他講完後如釋重負,頭一仰,整個人鬆了下來。我坐在那裡,久久都不能言語。
演藝圈長期被膚淺、速食的刻板印象所籠罩,這個幽靈是所有演藝從業人員的共業。演藝圈是影響社會文化的關鍵一環,但這圈子很現實,會現實的原因很簡單,裡面所有的活動都牽扯複雜,很多人依著這條產業鏈賺錢。更深層的原因,就是娛樂內容不能斷,那是大眾在工作之餘的宣洩口。
娛樂文化的商業核心就是生產內容,不論是戲劇、音樂、電影、藝術品或是書籍,得生產出內容才能有錢賺。但是娛樂圈所需要的內容,沒辦法像非主流藝術圈的生產模式可以花時間醞釀;娛樂內容圈每天都得產出更新的內容,製作內容的人永遠每天都被時間追著跑,這樣的循環裡,往往只能犧牲品質。
演員在這個圈子裡,如同H君,他被包裝,變成這樣變成那樣,他們沒辦法有自主的意識,他是個商品,商品得有商品的樣子。所以,縱使他知道什麼內容是重要、是好的,他也有口難言。
隔幾天的採訪記者會上,我又遇到了H君。這次是宣傳一部由文學改編的戲,他在裡頭演了個之前從未嘗試過的角色。他在那場聯訪最後說了一段話,告訴記者們,這齣戲所要談的是歷史記憶,希望能夠呈現這塊土地上曾經出現過的語言、曾經生活在這上面的家庭模樣,那個現代人回首望去、還嚮往著的黃金年代。
他口沫橫飛了五分鐘,神采飛揚,我站在一群記者之中。他對著我的方向,講出了這一段話,不知為何,我的鼻腔一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