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豐年間,退居關西十寮方面的土著生蕃,常出草獵取人頭,當行至高平粗坑與本村交界處,方交二更時分,在山頂忽聞雞鳴犬吠之聲,而村內的雞犬亦聞聲響應鳴吠,當時各路口設有隘寮,各有隘勇巡哨,感覺有異即向空鳴槍示警,村民亦聞聲響應鳴鑼擊梆,壯丁全部出動,以竹筒盛油點燃火光燭天,使蕃人膽怯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此退回使本村村民免此一劫,但高平村則有一家雜貨店,家人數口同時遇害,即現在的十股寮㓾人店是也。」
「又於次年再出草,約有三十蕃眾侵入石磏子(清水坑)亦因雞犬亂鳴示警,全村村民起來鳴鑼擊梆,銃櫃崠 ,隘寮坪的隘勇據隘包抄,並荷蒙三山國王顯聖化作三神山阻其歸路,鏖戰一夜致蕃眾全軍覆沒無一倖免,村民則毫無損傷云云。」--〈神靈顯蹟〉,《龍潭三元宮醮誌》。
掀開黑色的布幕,穿過只能容納一個人身形大小的展間,隨著兩側黑幕拂過身軀,迎來的是更為深層的黑。展間右側擺著一行行的文字紀錄,上面記載三則「神靈顯蹟」的鄉野傳說,或許是出於恐懼和對未知的害怕,腳步踏得更為緩慢。
正困惑展覽為何物時,房間內傳來廟宇祭祀時的鐘響聲「噹」,隨著鐘聲迴音,再踏入更為漆黑的空間,只見兩側擺著廟宇或佛堂常見的紅柑燈,對應螢幕裡經過後製處理為過度曝光的神明影像,有種置身在鬼屋的錯覺感。
展間裡的錄像創作〈斷頭之河〉,為台北當代藝術館《烏鬼》的其中一件展品。創作出自於25歲、還在念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領域研究所的藝術家梁廷毓,他藉田野調查,還原清咸豐年間(西元1850年至1861年)原住民與客家人的歷史衝突。
只不過他田調的對象不是一般人,而是無法用語言對話的土地公、三山國王、山神、隘勇。梁廷毓認為,所謂的「史料」多半是人提出來的觀點,看似客觀,卻都帶有主觀的成分。
然而當代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親眼見證傳說,多半是從祖先口耳相傳、一代傳一代,才有流傳在鄉野間的奇談。而從客觀的科學角度來看,考證歷史會先翻閱史料書籍、訪問耆老,但梁廷毓卻開闢出另一條研究方法,訪問從開庄以來就一直住在當地的土地公和山靈,「牠們至始至終都在那,或許才是百年歷史的見證者。」
2017年梁廷毓先展開「斷頭河計畫」,計畫之初,因為梁廷毓看了家族族譜,意外發現爺爺的叔公,也就是太祖輩的長輩們,有不少人都是「受生蕃所殺」或是「全家老幼受生蕃所滅」。好奇心使然,詢問起鄰近村莊的耆老,發現各家族譜中都有相似的紀錄,開啟他的研究之心。
「一開始家人親友都很排斥,讓我壓力很大。」身形瘦小的梁廷毓說,對家人而言,一方面是話題很敏感,另一方面是年代久遠,現在的親友也不知道有這段過往,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談起。
然而梁廷毓越是深入這段史料,卻是陷入其中。他訪談了200多名桃園龍潭、新竹關西一帶的耆老,發現多數耆老都講述兩段相似傳說。
其一是在咸豐年間,靠近關西、十寮的原住民,經常有到客家人村落出草的習俗,好幾回原住民行經至兩族群交界處,總會聽見雞叫聲,讓原住民以為天要亮,深怕被發現,趕緊跑回部落。然而這個雞鳴聲卻不是發自公雞,因為當時天還未亮,雞鳴聲是由駐守在地的土地公所發出,也因為土地公的雞鳴提醒,好讓客家人可擊退原住民。
其二是某次原住民要出草,約有30名原住民入侵客家村,但因為有雞鳴警示,全村莊都動員起來,再加上有隘勇包抄,以及有三山國王顯靈,化為三座神山,阻擋了原住民的歸路,經過一夜肅殺,30名原住民全軍覆沒,無一倖免,而客家村民則毫髮無傷。
或許這些野史傳說無法被記載在正統的歷史當中,但梁廷毓認為,「現在都太倚賴科學,或是用所謂的客觀去看一件事情,但這只是其中一種驗證事情的方式,應該還有其他觀看的視角,歷史不會有對或錯,因為歷史終究會回到人身上。」
因此他走訪龍潭、關西一帶的五間土地公廟,以擲筊的方式問土地公:「祢真的有發出雞叫聲趕走原住民嗎?」、「原住民是從哪個方位而來?東?南?西?北?」、「請問祢知道山神阻擋原住民的事情嗎?」
有趣的是,這五位土地公對於發出雞鳴聲的回答都很肯定,梁廷毓睜大眼地說,「這個蠻玄的,」雖然擲筊可靠數學算出機率,「問了五間土地公廟 ,一個問題也是擲筊三次,大部分都是回答『正確』,很難解釋原因,但我就當成是祂們的回應。」而他也把訪視土地公的過程,拍成錄像作品,成為藝術創作的一環。
不少人會質問梁廷毓這項田調的「真確性」及「科學性」,他笑說,「藝術創作不是要考察科學或真實,而是提出一種想像。」梁廷毓只是提出一個過往在訴說歷史中,從沒考量過的倫理面向。
梁廷毓認為,客觀的科學史料,多數把情感的部分給排除或忽略,最後很像是冰冷的檔案擺放在圖書館,離當地居民或在地情感很遙遠,「我們太以『人』為中心去看歷史,而忽略生活在周遭的事物,這些事物應該有必要被重新納入到歷史,讓它們/牠們也有機會參與訴說歷史的過程。」
就像他跟土地公溝通時,會用擲筊的方式;訪問山神時,便透過一位能與大自然溝通的靈媒,接下來還計畫要訪問平埔族、原住民山靈、石頭、老樹,「要用更複雜的方式去看歷史。」藉由跟「非人」的訪談,建構梁廷毓的另類史觀。
「我不喜歡太快的選擇一個政治正確的立場,反而喜歡開啟較複雜的空間狀態,不喜歡太簡化的認定一件事情。」或許這跟梁廷毓從小就愛看鬼故事有關,他尤其偏愛透過鬼魂來談歷史,「這是很特別的感覺,不是透過史料、也不是透過人,」而這些非科學的傳說,反而在民間流傳得更長久,甚至具有某種集體記憶,凝聚地方文化的認同。
備註:1. 訪談中為藝術家階段性的計劃「斷頭之河」的陳述,內容描述有關原住民「出草」之事,為客家耆老與客家村落在面對歷史上衝突經驗的單方面記憶與認知,與原住民的文化觀念不同,甚至有產生誤解之情形。藝術家目前正在進行下一階段《襲奪之河》田調,從原住民的觀點看同一事件,同為「斷頭之河」計畫的一部分 ,將於日後發表。
2. 文中有關 「番」的用詞,以及口述訪談之耆老,因地域與語言習慣之關係,會使用當時對原住民之慣用蔑稱「番仔」,而「番」與「蕃」之用字,為昔日史料與文獻慣用之文字,本文在此並無歧視之意。
梁廷毓
出生:1994年
學歷: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畢業,現就讀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領域研究所
簡介:創作主要結合地方調查、研究,以計劃性的藝術實踐為主,近期延伸關於地理空間、檔案與地方異聞的探討,並以動態影像、死亡故事採集、製圖、書寫的方式,進行現階段的藝術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