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奇幻台灣:透過另一個世界,貼近我們的現實10年前,金馬影展將國際上新興的「奇幻影展」主題引進台灣。「奇幻」的定義很廣泛,它指的不僅是《魔戒》、《哈利波特》或《冰與火之歌》那樣的異世界,也將任何運用超自然元素、甚至異想天開到虛實莫辨的作品,都納入奇幻的範疇。
本期「文化+」也從這樣泛奇幻的角度出發,為各位帶來「奇幻台灣」,我們走訪了金馬奇幻開幕片《大體臨門》導演李中、新銳導演徐漢強、小說家何敬堯、以及藝術家梁廷毓等人。
他們都是台灣各文化領域的年輕傑出創作者,也都透過超自然或非寫實的手法,訴說台灣的故事,甚至是尋找台灣的過去。我們想讓各位看見,「奇幻」並非逃避現實,而是更貼近現實的一種策略。
記者和兩位台灣新銳導演李中與徐漢強,在西門町的amba意舍酒店餐廳見面,旁邊就是獅子林大樓,那是金馬奇幻影展的活動場地,也是日治時期的東本願寺與國民政府時期的警備總部舊址。
李中是今年金馬奇幻影展開幕片《大體臨門》的導演,這部電影描述一對夢想著藉由投資房地產致富的小資夫婦,原本正為豪宅入手而欣喜,下一刻卻遇到老先生墜樓在他們家的陽台,悉心維護的豪宅瞬間變凶宅,他急於脫手,老先生卻來顯靈攪局。人鬼之間展開的荒謬故事,逗得金馬奇幻影展的觀眾大笑不斷。
在《大體臨門》之前,李中自己編劇執導的首部長片《青田街一號》也是一部充滿黑色幽默的「鬼」故事,張孝全飾演的王牌殺手「青田街一號」,一日突然開始看到被害者亡魂一個個現身,死纏著不走,他找上仙姑求救,卻因此揭發了更大的秘密。
徐漢強則是備受矚目的新銳導演,2016年底,他以一部獲獎不斷的VR虛擬實境短片《全能元神宮改造王》,獲得了廣泛關注。《元神宮》讓觀眾擔任故事主角,在觀落陰儀式中進入自己在靈界的「元神宮」宮中,試著改造元神宮幫自己改運。
受訪前,服務生上前點餐,李中從現打果汁類的飲料中,點了一杯「變形金剛」,徐漢強則點了「哈利波特」。真是再切題不過的選擇。
李中與徐漢強是多年好友,一人善於開「鬼」玩笑,一人善於述說虛構世界的故事。我也很好奇,他們兩位怎麼看待以「奇幻」作為創作手段的意義。
徐漢強說,他喜歡用接近寓言的方式說故事,李中進一步解釋,「寓言可以把一個處境發展到極端,因為這個故事不會被現實的結構與邏輯綁架,戲劇化發展下去,就會成為寓言。」
徐漢強則說,「我們需要不斷說故事,就是因為有些訊息需要不斷地被提醒。但如果一味說道理,沒有人要聽,用寓言來表達,大家才願意關心一件事發展到極端的後果,才會反思作者想傳達的訊息。」
徐漢強與李中都是1980年前後出生的創作者,他們是在故事中成長的一代,不管是小說、漫畫或是電動遊戲,背後都有一則故事。他們也是在這一則又一則的故事中,培養出自己的人格與價值觀。
徐漢強說,小時候影響他最深的是手塚治虫的漫畫,3、4年級開始看手塚治虫,對他造成非常大的衝擊。徐漢強說,「那個衝擊來自於他的誠實,例如某個角色明明正直,卻遭遇了不公,讓我了解到正義與公理並不是那麼絕對,對世界的理解,開始有灰色地帶產生,讓小時候的我非常著迷。」他認為手塚的作品並非講述世界有多絕望,而是希望讓讀者明白世界的黑暗,才能正視問題,並找到未來的方向。
李中小時候看了很多民間傳說,後來則是迷上馬奎斯與村上春樹的魔幻寫實小說,他說馬奎斯筆下的世界彷彿不受限制,小時候雖然看不懂,但仍覺得很有趣。李中以前以為自己未來要當作家,他17歲時出版了第一本小說,就是將自己的高中生活摻入虛幻情節,寫出虛實交雜的故事。
直到李中從美國唸完電影回來,他發現魔幻寫實、虛實交雜的故事,雖仍是自己一直想說的,但講故事的工具,已從從文字變成了影像,「影像能更直接表現魔幻的元素,魔幻寫實的情節透過文字表達,有時候人家可能會覺得奇怪,但拍成影像就可以很快地成立。」
不論是《青田街一號》或是《大體臨門》,李中的電影裡總少不了鬼,而徐漢強的VR短片《全能元神宮改造王》,也是一個從台灣民間習俗「觀落陰」發展出來的作品。
他們兩位其實都沒有特定信仰,但談到宗教,李中說,以前會說自己是無神論者,「現在年紀大了,做創作相關工作,很難說自己是無神論者,因為我們基本上已經相信某種東西,只是我們不以『宗教』稱之。」徐漢強則說,宗教力量與神秘學必須存在,才能讓人類不要過度膨脹自我。他認為,「如果你什麼都不相信,人的自信就會無限膨脹,這樣便無法好好說個故事。」
而談到他們作品中的超自然元素,李中表示,鬼是一種表達手段。在《青田街一號》中,他是殺手主角罪惡感的具體象徵。到了《大體臨門》,廖峻所飾演的鬼魂,成了一個具有超然立場、幫助故事推進的旁觀者,他生前曾是有錢人,死後雖然脫離了這樣的身份,但仍保有生前記憶,鬼魂伴隨在一心致富的主角鄭得利身旁,能以第三方的角色,快速地在劇情中提供富人、小資階級兩方觀點的對照。
倘若今天《大體臨門》要透過完全寫實的手法呈現,李中就要在劇本中加入更多額外的角色與情節,才能建立起同樣的情境。李中說,「鬼魂的角色可以在不受現實框架限制之下,快速達成目的,祂既不會被『人』的角色綁住,又可以擔任說故事的角色。」但李中也說,不論是《青田街》或是《大體臨門》,他也都會在鬼的形象上加入自己的詮釋。「鬼在我的電影中不是阿飄,祂們都像人一樣,都看得見雙腳。因為在我的世界觀裡,鬼有時候比人更有人性。」
徐漢強當初為了拍攝《全能元神宮改造王》,看了很多與觀落陰儀式相關的書籍與影片。他的出發點是因為在2016年時,大家對於VR虛擬實境與AR擴增實境不熟,那時曾流傳一個貼切的比喻,「AR就像陰陽眼,VR就像觀落陰」。徐漢強說,「我覺得VR跟觀落陰真的超像的,它們的概念都是把你跟現實世界隔絕,帶你去另一個世界。」
他進一步了解觀落陰後才知道,原來在台灣民間信仰中,人們在靈界都有一間「元神宮」(或稱元辰宮),這間屋子的格局與擺設,都會影響人們在陽世的運勢,如果要改運,也可以透過觀落陰,看看自己的元神宮出了什麼問題。他受這樣的儀式啟發,寫出了《元神宮》的劇本。
徐漢強沒有特定信仰,他在觀察這些民俗時,也多了一份超然的立場。問他怎麼看台灣民間信仰中的超自然元素,在常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他認為,人們汲汲營營地活著,難免產生很多煩憂、不滿,甚至悔恨,「它們都需要一個出口。它不僅是宣洩,而是體認有很多事情,我們無法僅靠一己之力達成。當你認知世界上有個大於你的力量,面對命運時,你就比較容易放下執著,退一步看待自身處境。」
徐漢強說,觀落陰的儀式初看之下不可置信,但是看過越多儀式,他開始體驗到,「不管人們是否真的看到另一個世界,如果他能因此安心度日,就是非常有價值的存在,對我而言,這就是宗教存在這個社會的原因。」
撇開民俗信仰,台灣社會也常關注一些「鬼影幢幢」的傳說,例如我們這次拍照時取景的獅子林大樓。從日治時期的「東本願寺」,到白色恐怖時國民政府的警備總部所在地,以及曾經繁華、至今卻充滿傳說的新光獅子林大樓。這塊土地所乘載的過去,彷彿台灣的縮影。它乘載了很多歷史,中間卻也充滿斷裂,受到世人忽視的幽魂飄忽其間。要好好地講述台灣這樣的前世今生,似乎只能透過奇幻的方式。
李中卻認為,我們應該要反過來看,奇幻的並不單是台灣的歷史,今日的台灣可能更奇幻。「歷史是一個荒謬的事情」,李中說。每個統治者都建立了一套說法,解釋他們的正統觀點,並透過教育建構他們想要的族群認同,台灣便是這樣,每經過一個統治政權,就會換一套認同論述。
李中認為,「台灣社會發生的各種認同混淆與焦慮,也是其他曾走過殖民的島國都會發生的狀況,我們從荷蘭人、日本人、中國人再到台灣人,我們到底是誰?這種現象很奇幻,而在這種地方出生的人,也都會有一種無奈。」
李中以自己為例。他出身外省家庭,小時候同學與老師都認為他是外省人,但父親小野反而教育他對土地要有感情,從成長過程中尋求認同。「這尋找的過程,就像是台灣人這幾年經歷的旅程,這個過程本身就很奇幻。」
他也提到,4月12日上映的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導演傅榆,也是這樣走過認同疑惑的外省後代,她想要變得更像本省人,於是抓住了一個最台灣的符號,追尋一群尋求台灣獨立的年輕人,看著他們投入革命,也看著理想幻滅。李中說,「雖然是紀錄片,但她的經歷卻非常奇幻——革命應該要成功,但死心追隨到最後,卻是回到原點。這就是我所謂的奇幻。」
徐漢強則補充,他曾看到一篇文章,訪問了創作諷刺時事的美國遊戲「俠盜獵車手」(GTA)幕後公司Rockstar North。作者問設計師,第6版的GTA將何時問世,對方回答:我們現在做「荒謬」這件事情,已經追不上現實了。「美國的現實變化已經比故事還要荒謬,今天全世界很多社會都面臨這樣的狀況」,徐漢強說。
而要勾勒台灣的複雜歷史,李中認為或許還是適合用類似寓言的故事去講。「用故事去講述,也可以拋掉比較多包袱,或是民族間的仇恨。」
徐漢強也說,我們之所以需要奇幻故事,是因為在現實之中,我們遇到了一些無解的問題,「無解到讓我們必須追求超現實的解釋,才能回頭思考世界發生了什麼回事。這就是奇幻必須存在的原因。」他說,「不把距離拉遠去看我們身處的世界,會真的迷失在這個局勢中。尤其在當下的世界,我們對奇幻故事的需求,可能更甚以往。」
說到底,徐漢強與李中像是再次提醒,寓言並不專屬於過去,寓言與說書人、吟遊詩人在21世紀中依然存在,正如李中所說,「寓言家跟說書人,就是在整理人類經驗,用故事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