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的代價
林郁婷成功打下台灣拳擊隊史第一面奧運金牌,回台後幾乎天天都有行程,甚至一天都不止一個行程,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群眾熱情擁戴……
因為感冒延誤就醫,4歲以後的她再也看不見這世界;13歲那年,腳生了怪病,從此瘸跛。看不見、走不遠沒換來楊秀卿的自怨自艾;幸運的是她還聽得見、唱得出,10歲開始揹起月琴走江湖,傳承台語唸歌藝術至今,成就國寶級的藝術人生。
她數十年如一日的在唸歌裡吟唱著不同的故事,在聲腔音韻轉換之間,牽引著所有人的哀樂喜怒,如同我們在《血觀音》裡看見聽見的一樣。是的,楊秀卿正是《血觀音》裡的唸歌阿婆。
唸歌是一項傳統說唱技藝,演出者通常在街頭表演,一人或多人皆可,以四句聯、趣味且押韻的七言絕句串起故事,伴隨著月琴、大廣弦等樂器自彈自唱、半說半唱,曲調則隨演出者自由變化,常見包括江湖調、七字調、都馬調等。唸唱內容多半是民間傳說、歷史故事,也能以社會時事、日常生活為題,主要仍是勸人為善。
彷彿肉體上的打擊還不夠似的,她的唸歌人生,也隨著台灣社會變遷與不同時期政權所施行的語言政策起伏跌宕著。只是,這仍不足以擊敗楊秀卿,她從來沒有被擊敗過。
也唯有經歷過大風大浪,她才能如此堅定說著:「台語、台灣話,就是我土生土長的話,我出生時是台灣人,現在也是台灣人。」因為台語始終像是臍帶一般的存在,連結著她與這塊土地,也串起她戲劇化的80餘載人生。
接受訪問的這天,是楊秀卿跟她的藝生們固定排練、上課的日子。
在她汐止家門外頭、以鐵棚搭起的半開放前院,就是排練場。與慣常的、住居時間久了的民居一樣,這裡有見證了歲月的藤椅木桌,角落有置放雜物的箱櫃、壺碗瓢盆,但在這裡,很不一樣的是,不論寒暑晴雨,月琴聲、人聲不歇,都是來跟楊秀卿習藝的人。其中,跟著楊秀卿學藝7年的夫妻檔儲見智、林恬安,更是每週從台中驅車北上。林恬安進一步解釋,其實是因為文化部文資局的「重要傳統藝術傳習計畫」,大家才有機會聚集在此。
楊秀卿腳不方便,多年前曾有人想邀請她到學校授課,固定傳習唸歌藝術,「我說我出門要人牽扶、要車載,但若是學生來,或是有車接送,那可以。」楊秀卿刻意說得驕傲,隨即又笑,「我不是大牌,不是刻意孤僻,是真的不方便。」慣走了江湖,客氣與自我嘲解就是最好的處世之道。
排練中場,聞人來訪,楊秀卿也是直說自己憨慢,只會台灣話,其他語言都「不知道」,「我沒什麼啦,你們不棄嫌,我這個老阿婆98歲了,還讓大家費半天工來到這鄉下地方。」實際上,楊秀卿出生於1934年,今年84歲。對於「謊報」年歲,她呵呵笑著,「這我的招牌啊,幾年前我就開始這樣自我介紹了。」
眼見老師準備開始受訪,藝生們各自散落角落,抱著月琴、盯著譜,撥弄幾下又低聲唱唸幾句,反覆著又反覆著,那神情,是想熟練所有段落的專注。一邊調整坐姿、一邊喝水潤喉的楊秀卿,耳朵機敏得很,一聽有狀況,不時就出聲提醒咬字、聲韻,所謂耳聽八方,大抵是如此。
然後她說起自己小時候學唸歌,都是一句句硬背、硬學,不求甚解,「一段歌,我就一直唱、一直唱,詞的意思或想傳達的意義是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敢問,人家教,我就趕快背,因為要演出賺錢啊。詞句的體會,還有什麼粗話、黃話的雙關語,小時候的我哪會知道,反正觀眾笑他們的,我唱我的。」
人生是最好的見證,生活是最好的導師,等到年紀漸長,眼界漸開,楊秀卿漸漸領略歌詞裡的雙關暗喻,那是語言的趣味,台語獨有的況味,也是禁唱的原因。她舉了個例,那是「孟麗君」的段子,大意是皇帝在花園跟孟麗君調情,興致一起,說著「鴛鴦水鴨做一池」,「就是這一句,被人家說很黃,要禁。」那大約是民國60至70年、是講台語會被罰錢的年代。
楊秀卿的唸歌發展,一路隨著台灣社會的脈動起伏。年少時,她跟義母、義姊走唱,那時沒有什麼大眾娛樂,每個村庄口、每戶人家門前,都是舞台,餐館酒家、茶室工廠,都有需要唸歌消遣、寬慰心裡的需求;戰後年代,以台語表演的唸歌政治不正確,加上孩子出生,收入不足以維生,她改為一邊唸唱、一邊賣藥,後來也轉戰電台,養出了一批聽眾,鼎盛時期,全台有53家電台都在播秀卿的唸歌,卻又遇上政府推行國語運動,賴以維生的技能,竟成為生活裡最沈重的包袱。
「電台的人要我學國語、用國語唱,我說,這種國語唱不來。」楊秀卿的絕活、身上揹著的月琴,從此只能藏箱底。後來,還好有許常惠老師,「他來邀約,說這唸唱是台灣的文化,再不演出,會失傳,會被忘記。他找了我,還有很多傳統戲曲的老師到台北青年公園演出,我才又開始。」「台灣話實在是卡好聽,音分得比較清楚。」楊秀卿突然有感而發。她說,別的語言,很經常是「同一個音給好多個字用」,「台灣話不是,譬如『香港買香,香很香』、『把門打開,開水開了』,若是用華語唸,聽來都一樣,台灣話音很多,唸起來就不同款了。」
事實上,經過時代變遷,經過語言政策的影響,年輕一輩的台語能力流失得驚人,楊秀卿經常一邊教學,一邊長嘆,「唉,這個你們也不懂?」她說,年輕人經常講不輪轉,就算教了、說了很多次,「還是聽無。」緩了一下,她說,「年輕人,我要糾正好,不輪轉,我慢慢喬,喬到好。啊,可是他們很多人都寫完論文就再見,好不容易喬好的,又整組還給回去了。」那語氣,無奈得讓人有點沈重心痛。
林恬安補充說明,原來,很多研究生都會以楊秀卿的唸歌藝術作為論文題目,可能跟了一陣子、學了一陣子,「但論文一寫完,就再也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後來的發展。」其實對此,大半生都為了生活拼搏著的楊秀卿也瞭然,「年輕人都很忙,要打拼事業,要賺錢、存錢,要娶老婆、要買房子…,還是要鼓勵啦,鼓勵年輕人多講多學才好。」
年紀雖大,楊秀卿的腦子卻清楚得很,每個段子只要開個頭,她都能一一唸誦出整部的詞,即使是多年前曾來訪的客人,多年後再見,她一聽聲音就能說出來者何人。她的藝生都打趣,「老師的CPU不用管影像檔,專門處理音檔啦!所以我們現在就算拿電腦要來記錄她這個人腦,東西還是記不完啊。」
講到記憶,興致一起,楊秀卿跟我們回憶起1988年,她在全美同鄉會的邀請下巡演美國30州的那2個月。她說美國真的太大,「說要來去『隔壁厝邊』唱,搭車卻要50分,那哪是『隔壁』,都過庄、過縣了。」她說她在那裡,唱的是《勸世歌》、《周成過台灣》,「那邊的鄉親都帶著自己的孩子來看,那些孩子可能打從出生都還沒回到台灣,我聽到他們都對孩子說:這就是台灣的文化。」
她記得某一場演出散場後,一個小男孩跑來抱住自己,「他說:阿嬤,希望妳下次再來,我的台語會更好。我跟他說:好,你要加油。」
楊秀卿至今沒有再去過美國,那個小男孩,現在或許也有了自己的小孩。對楊秀卿來說,她深知自己身上有著一部分的台灣文化,她也清楚,不論是唸歌或台語文,傳承的關鍵在於要有人學、還要推廣。所以她支持台語電視台的成立,她願意教學、公演、接受採訪,去年,甚至演出了電影「血觀音」。
她說起前一日到醫院健康檢查,幾個護士發現了她就是「血觀音」裡唸歌的阿婆,「大家就圍上來,說要拍照,啊我沒抹粉也沒做頭髮,真的歹勢。」她的語氣,開心驕傲,她說自己一直住在鄉下所在,偏僻,大家不知道,「但現在有網路,還有電影,好像大家比較會傳,網路上也有我的演出,大家可以去點、去聽,聽了就會有好奇,這樣很好。」
不過,楊秀卿深諳萬事無法強求的人生道理,她也並不因此就過分積極或抱著過份理想的期待,就像當她面對時勢變換、政策更迭,或許興盛一時、或許哀嘆一時,但她總還是說:「到彼个時,行彼个棋。聽過嗎?換一種頭路,換一種骨頭。」那不是認命,那是另一種拚搏求生的正向。
「古早唱歌為生活,現在孩孫攏大了,不用我出頭,唱歌就是為傳藝,一代傳一代。」楊秀卿早把唸歌的節奏融入在日常對話與生活,她最後是呵呵這樣笑著說著的。雖然看不到這個世界,但她說出了一個畫面,那是她心中所謂傳承的畫面:「大家都來學,一人學一齣,以後可以再跟孩子說,這就是我們台灣的文化。這就是傳承,一代接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