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車一路從國道5號下宜蘭交流道,兩側的風景從公路轉為鬱鬱蔥蔥的稻田,心情開關瞬間切換為放鬆模式,這個離台北只有一小時車程的縣市,被網友稱為「台北的後花園」,幾年前確實也不少台北人在這置產,作為短暫逃避塵囂的去處。
導航上的目的地「田中央建築事務所」,是貨真價實的「長」在田中間,事務所負責人黃聲遠及田中央工作群,這幾年接連得獎,2017年黃聲遠先是以第一位非日籍人士得到日本「吉阪隆正賞」,今年又獲國家文藝獎肯定,5月底還要代表台灣參加2018威尼斯建築雙年展,慕名而來的媒體自然也多了。
田中央工作群出過一本書《在田中央》,封底寫的第一句話:「田中央工作群,台灣最容易被誤解的一家建築師事務所。」一般建築事務所分工細,有的人進去成天只畫施工圖,還有人一整年只負責申請執照,不像田中央願意給年輕人機會,就連實習生都可參與競圖,綽號「小司」的蔡翰勳說:「在田中央什麼都接觸得到,可以獨當一面,剛入行就可以有自己設計的案子,討論方式像在學校,事情可以浪漫一點。」
採訪這天全台熱烘烘,太陽透進田中央的玻璃窗,連日積在體內的寒氣都被陽光逼了出來。早上9點,團隊成員陸續到位,新一點的成員住在黃聲遠一樓住家的宿舍,資深一點的則是一起租下一整層的房舍,大夥全來自外地,一起租房、生活、工作,是同事也是家人,元老級的成員早已在宜蘭定居。執行長杜德裕來田中央有18年,今年他突然發現,住在宜蘭的時間快要超越台北,他鄉早已成故鄉。
田中央牆上掛著ㄧ幅團隊成員跳水的照片,團隊裡唯一的日本人田熊隆樹笑說:「我來田中央的第二天,黃聲遠就問我要不要去游泳,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大人,不像是老闆,像是哥哥。」
討論過程中,黃聲遠時常拋出一些主事者沒想到的問題,「縣政府要是在樹的後面掛著大大的招牌『礁溪轉運站』,這棵樹會不會擋到?」、「這個坡度有沒有可能做成溜滑梯?小朋友就可以在這裡玩」、「籃板有沒有可能是別的顏色?」、「你們有沒有發現這些榕樹的形狀變了?被鋸得很奇怪」,他既是insider又是outsider,要說他異於常規,不如說黃聲遠只是沒被社會給框住,而田中央則像是一所建築學校,裡面的成員都沒有「被社會化」。
「走吧,我們去工地。」黃聲遠吆喝幾位相關案件的成員,分頭開著兩部車,前往離事務所約15分鐘車程的建案現場,下車第一件事,黃聲遠先從後車箱拿出他的斗笠戴上,第一站先勘查「東港榕樹公園」的改造,這裡面對蘭陽溪,兩側種滿了有歷史年歲的榕樹,以往在樹與樹之間掛著吊床,不少人一整個下午就耗在這。
敏銳的黃聲遠突然停住腳步,看了看兩側的榕樹,直覺性地對王翰偉說:「這個樹幹的方向怎變了,是不是被哪個單位給鋸了?怎麼可以這樣搞!」田中央的建案每回遇上百年老樹,總是第一個想辦法保留,尊重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老生命,面對老樹被鋸,黃聲遠想起一段往事,語氣轉為溫和,「我和我老婆以前會在這裡吊床,搖搖搖,還會暈車咧!」原來,這榕樹乘載了他年輕時的回憶,更有不少像他這樣的在地人,在樹下創造人生的故事。
沿著東港榕樹公園繼續走下去,是壯圍出了名捕鰻苗之地,漁民在沿海搭工寮,這一帶也在田中央新接案的「規劃」之中,我問黃聲遠海邊要怎麼改造、規劃?他露出納悶的表情,覺得我提問的思維過於功利,「大家都以為規劃是要設計或是要做些什麼,有時候規劃可以是保留,或是不要去碰什麼東西。」
日照正中,艷陽曬得大夥臉通紅,城市裡待慣的我們曬得頭發暈,唯獨黃聲遠還是很有活力,他得意地分享長年以來跑工地的經驗,「戴斗笠才不會曬」,隨即問夥伴們要不要也戴上?「車上還有好幾頂」,不過文青們都興趣缺缺,他們沒因為老闆說了什麼,就一定照著做,阿諛奉承或應聲附和,在田中央不是一條潛規則。
有時他們則是在工作中找樂趣,成員陳璽兆趁空檔跑到工寮裡拍照,黃聲遠見著了拉高聲量對他呼喊:「璽兆,在幹嘛?你要當網美喔?」流行話語從「老師」口中迸出顯得特別有趣,一群人站在沙丘上吹著海風,對著坐在工寮裡的陳璽兆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停頓時,黃宇茗大喊:「好餓喔!」黃聲遠吆喝大夥:「走吧!我們回家吃陳姐煮的菜。」
陳姐原本是黃聲遠請來照顧兩個孩子的保姆,孩子長大後,改請陳姐幫田中央煮中餐。這天陳姐煮了蘿蔔湯、白菜滷、三杯雞、煎鯖魚、炒珠蔥,一桌菜就擺在田中央二樓的戶外陽台,一夥人圍著長桌而坐,望著兩側的稻田,聊著生活瑣事。餐後各自洗自己的碗,公用碗盤用抽籤方式,輸的人負責,王翰偉腦筋動到我們頭上,賊頭賊腦地說:「你們要不要也加入!」
4月底田中央負責建造的壯圍遊客中心即將開幕,這棟座落於台2線濱海公路旁的壯圍遊客中心,有宜蘭的藍山為背景、四周盡是沙丘,建築群裡有一棟長形、鮮黃色的建物拔地而起,團隊把它命名為「潛望鏡」。人的心理很奇妙,見到奇特的建築,心情也轉變了起來,瞬時退回到童稚之心,想像現在就潛在太平洋裡,好奇地窺視這世界。
黃聲遠說:「我們多數的設計都不希望有特別的意思,但這好比小時候我們會對外星人來到地球這件事情很有感覺,對潛望鏡、對聲音很有感覺,曾幾何時,我們已經忘記這種感覺。」
他像個孩子一樣,看見建築旁的斜坡便爬了上去,以邀約的口吻對我們說:「要不要上來,從這裡看可以看到龜山島!」他想像著開放遊客進來後的畫面,「以後爸爸媽媽可以帶孩子來,就坐在這一整天,有山、有海。」
離開工地前,黃聲遠再多做停留,看了一會兒中央氣象局雷達站預定地的地形,他彎下腰,以平視的角度比對模型,陳璽兆、黃宇茗在一旁也跟著蹲低身軀,從遠處看他們的背影,戴著斗笠的黃聲遠像是在田裡耕作的農夫,帶領著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輕夥伴在田裡插秧,在這裡每個人都可以自由發表意見,沒有什麼對或錯的答案,黃聲遠認為:「集體是讓每個人自由,共識才是邪惡字眼!」也因此田中央的進度總是很慢、很慢。
我很好奇田中央近期的計畫何時得以完工,黃聲遠露出一臉疑惑,「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個問題!大家都把什麼事情當成一個Project(計畫),Project是一個沒有必要存在的概念,人生不是唸完小學再一直唸到大學就結束,人生是一直持續在進行的事。」
雖然蘇子睿插話說:「還是會希望趕快做完啦,我做七年也才做出兩個案件,但很多小東西做了就會發現不足,又會再繼續增加,小東西一直冒出來,就沒有做完的一天。」
傍晚,蔡翰勳、王翰偉帶我們從宜蘭中山公園,一路走到位在宜蘭車站對面的呿呿噹森林,呿呿噹森林是田中央在2006年完成的公共建築,聳天的樹型鋼架成為背景,與新舊樹木合而為一,孩童就在這座能擋風遮雨的大森林下玩耍。而這森林的故事還沒完,宜蘭縣近期還要從這開始,讓森林繼續向外拓展、延伸。
在田中央沒有所謂的完工這回事,完工就失去自由,永遠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