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蔡振南的名字,多數新世代年輕人的第一印象很可能是知名演員。要這些小朋友了解他從歌手起家的早期生涯,確實是難了些。不過,「南哥」創作的台語歌句句道出市井小民的愁苦無奈,穿透台灣常民生活,眾多充滿共鳴的經典詞曲,價值絕不在他精彩的戲劇表現之下。
1979年台美斷交,激起國內年輕人面對自我文化意識覺醒,許多人不再高唱西洋音樂,轉向「用自己的語言,創作自己的歌曲」。當時26歲的蔡振南,已經做過各種勞苦費力的粗工,體驗到遊走在底層社會的辛苦,開始嘗試寫國語歌,沒想到原本反應不錯的處女作竟被政府列為禁歌,讓蔡振南吃了一場悶虧,心裡很是「賭爛」。
彼時的音樂環境,除了主流國語歌及方興未艾的校園民歌,台語歌仍沒有市場。蔡振南決定用他的母語反擊提倡國語的政府,1982年寫出第一首台語歌〈心事誰人知〉,同年還砸下積蓄開唱片公司當起「蔡老闆」,找上在餐廳駐唱的沈文程幫他演唱。
〈心事誰人知〉一推出就造成市場轟動,歌曲紅遍大街小巷,各處大小夜市和店家強力放送這首充滿苦情味的台語歌,有人形容走到哪都聽得到,如此高人氣傳唱的「另類國歌」,不僅讓沈文程爆紅,也讓作詞作曲人的名字「蔡振南」受到矚目。
這首歌幾近完美的唱出生活鬱悶、悲苦與滿腹無奈,讓人愈聽愈有共鳴。回想當時光景,蔡振南淡淡地說,也沒想到這首會那麼紅,只是把心情很直接地寫出來,想不到這麼多人竟都有著一樣的心情,「這麼苦悶…」。
如今回顧這首一夕走紅的歌曲,在他眼中,是長期受到壓抑而不能講台語的民眾,有了抒發的新出口,「你不准我講台語,我就唱台語」。
採訪這天,蔡振南正在士林戲曲中心投入唐美雲歌仔戲團的「月夜情愁」彩排,事實上,他因感冒引起中耳炎,嚴重影響聽力,樂隊伴奏時根本聽不到彩排對手的聲音,說話也必須將耳朵湊前才聽得清楚,但為了支持唐美雲傳承歌仔戲文化理念,依舊如此拼命。
初次見面多少有些距離感,但和「南哥」相處過的戲團工作人員說:「他就是面惡心善的長輩,其實人很好。」蔡振南在戲劇「花甲男孩轉大人」裡,是沿路和兒子爭吵反對同性戀的傳統父親,在迷你劇「媽媽不見了」之中是個難搞又愛面子的頑固老頭,螢光幕上的形象極為鮮明,總讓人感覺是條漢子。殊不知,音樂領域的蔡振南完全是另一個模樣,是個可溫柔、可悲悽的多情音樂人。
他填詞的「花若離枝」,細膩道出女性最深層的掙扎和無奈;一手包辦詞曲的「金包銀」,則是句句道出江湖兄弟的滄桑和無奈,悲從中來。這就是專屬於蔡振南的感性問候和獨到魅力。
在〈心事誰人知〉之前,他觀察到,1930年代有人寫「台灣歌」,到1940、50年代又改成日本歌謠,之後在外力因素下,中斷了約20年沒有台語歌曲,「檯面上」的台語變成非主流,主流的國語歌則從歌手白光的「宮廷式」國語,到楊小萍、陳蘭麗「台灣的國語」,接著是校園民歌,他形容這段時間的微妙變化,「台語和國語就是兩條平行線,沒有交集」。
傳統台語流行音樂偏好悲情曲風,在1990年代新台語浪潮的旗手林強、陳明章之前,蔡振南就是早期開拓台語歌曲市場的先鋒者之一,除了詞曲創作,他的滄桑歌聲特質更深植人心。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因而深受打動,邀請蔡振南在雲門舞作中清唱〈心事誰人知〉,當場撼動導演吳念真、侯孝賢等人,對蔡振南的歌聲印象深刻。
其實,蔡振南獨特的聲音特質,是需要代價的。他在16歲時就對爵士、靈魂樂深深著迷,那份癡愛讓他不惜刻意破壞喉嚨,大口大口吸入粉刷牆面的石灰粉塵,決心極盡所能把聲音弄成藍調(Blues,布魯斯)的韻味,這一外力破壞,男孩的聲音從稚嫩轉為沙啞,竟也巧妙的改變了他的人生。
1997年,他參與製作並演唱的專輯《南歌》,是第一張奪下金曲獎最佳專輯的台語專輯,當年還拿下最佳方言男演唱人、最佳唱片製作人,隔年再以〈可愛可恨〉蟬聯最佳方言歌王,同時以〈花若離枝〉摘下最佳作詞人。
在他眼中,台語歌的滄桑感其實就是Blues,「所以我唱了很多靈魂歌」。蔡振南回想當年當歌手錄唱片,「最賭爛」的是樂隊先做好再叫歌手配唱,他的錄音過程則是十足霸氣:「我會先清唱,再送去編曲、配樂,讓他們先聽我的歌被感動」。南哥的音樂世界和一般歌手大為不同,藍調精神的互動和回應,絕對是必要的。
連兩年報名金曲獎就入圍5項,百分之百拿獎,從此之後,「蔡振南」這個名字在台語歌壇的影響力已無需贅言。然而,他也不再以金曲獎光環滿足。南哥用冷靜的口吻淡淡地說,後來的金曲獎,他就沒再報名了。
蔡振南知道,唱片市場競爭激烈,他寫的歌有時不適合自己唱,他唱的歌也不一定是出自自己之手。他坦言當時對台語歌有些失望:「過去再怎麼大賣,我都還是對我的作品不滿意,因為並非是我喜歡的內容,而我喜歡的音樂反而被藏在別的歌裡使用」。
他明白,憑一個人的力量加上環境因素,無法讓他實現對音樂的理想。到現在,其實他還有很多作品未曾對外發表。
「我一個人也不能改變世界,我是誰?我憑什麼? 不過我知道,台語並不是只有這樣,我希望台語歌再過10年,可以跟世界所有的音樂一樣,有多元的面貌。」
16歲就愛上爵士,現在64歲的蔡振南著迷西藏歌和蒙古音樂,喜歡的歌手是黛青塔娜。對於台語歌,他一方面感嘆許多台語歌手不斷原地踏步、繞圈,風格永遠走不出來,「快50年了,台語歌還是這樣」;另一方面,他反而佩服現今的年輕人,願意好好創作,不怕作品沒銷路。身為音樂前輩的蔡振南,顯然不自限於傳統台語歌風格,還在默默關注新類型音樂動態。
近幾年,蔡振南將重心投入在戲劇、舞台劇演出,更在2017年拿下金鐘獎迷你劇集最佳男配角獎,多年來的精湛演技備受肯定。而讓更多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在《花甲男孩轉大人》中和盧廣仲一場3分半鐘一鏡到底的對罵戲,讓眾多網友拍案叫絕。他說,在拍《花甲》時,許多年輕演員總是照國語思維的劇本直接轉化成台語,聽起來總是「不痛不癢」,此時他會指導,「我有一套辦法,可以講得更到味、加分,可是新演員不一定能這樣做」。他能幫上的,就是為台語之美的文化繼續傳承。
蔡振南除了熱衷演戲,音樂表演上也不缺席,試圖用更加開闊的心胸詮釋台語歌新風貌。3月底在高雄舉行的「大港開唱」,他和新生代樂團「法蘭黛」搭檔登台,改編一系列的台語老歌,不但把蕩氣迴腸的「空笑夢」改編成迷幻電氣曲風,還把悲苦哀戚的「金包銀」詮釋成慢節奏的搖滾台語,更打趣說從沒組過團的他,想合組「法南黛」樂團,台下觀眾熱烈尖叫回應。
很多人期待他再舉辦個人演唱,但年紀已大的蔡振南,坦言不會想再開大型演唱會。「體力不好,很傷。」因為他只要登台,就會將共鳴、胸腔、和喉嚨的運用發揮到極致,太消耗元氣,別人唱30首,他只能唱10首。「我會用我所有感情唱出那種悲鳴,用我的生命在哀號」,蔡振南總是用這種毫無保留的表演方式和心意,獻給喜愛他的聽眾。
他緩緩說,未來頂多考慮辦幾百人的小型音樂會,並霸氣訂下規則:不賣票,純粹邀好友來聽。若真的要發唱片,也是不賣,只送給身旁朋友,還有多年來喜歡他音樂的人。
這樣的風格十分「蔡振南」,一份不為商業而做的氣魄和堅持。
走過台語歌的黃金歲月,蔡振南對母語台語的發展其實不樂觀,甚至形容:「越來越黑暗。」
為創作寫歌,蔡振南其實從很年輕時就投入台語的研究和調查,他發現,台語至今已摻入荷蘭、日本統治時期留下來的話,發展成為純正「台灣味的台語」,和大陸那邊的閩南語已非同貌。不過政府從未有完整的台語教育,雖然口語溝通「發音」都還在,背後美麗的「字義」卻漸漸被世人遺忘。
難以想像的是,台語口氣濃厚又道地的「南哥」,也曾有不敢講台語的背景。蔡振南回想,以前台語被歧視的氛圍很嚴重,講台語甚至會被指鄉下人、沒念書、遭人看不起,讓他到台北都不敢講台語。幸好台語如今已不再是遭受歧視的語言,蔡振南才得以繼續用台語發聲。
然而面對台語文字深刻多義和口語傳達的真正原意逐漸流失的狀況,現在眾人往往是「聽得懂就好」,他搖搖頭不解說:「政府是無心無力,還是不想去糾正?難道覺得台語沒有未來嗎?」他相信對台語有使命感的人,都會感到可惜,卻無奈地說:「孤臣無力可回天。」
談起台語文,蔡振南已不再是個表演工作者,儼然搖身一變為台文語言學的專家。他對於台語用字的研究相當精闢深入,不斷強調:「台語有話,就一定有字。」並一一舉出台語同字不同意的例子,分析台語文的發音和原意,接著他就像介紹他多年來的戰友知已般,流利地「吟」出台語七言對句,直誇說「以前的台語多漂亮」,疼愛不已。
但身為台語歌創作者,他以前寫歌卻曾「犯錯」,讓他至今仍十分在意。蔡振南透露,在「花若離枝」的其中一段台詞:「恨你不知阮心意,為著新櫻等春天…。」當中的「櫻」應寫作「穎」,為幼芽、萌芽之意,但當年的他,怕大家看不懂真正的字彙,當下決定寫做「櫻」,面對這份矛盾的情感,他說,如果現在寫的話,就會選擇標準字,然後在一旁加上註解。
顯然他對台語歌曲的愛慕並未消散,反而更加珍惜。外界十分好奇,未來是否還能再聽到蔡振南的台語專輯,他坦率回答:「看何時能付費下載,我就做,就會再寫歌,即便付兩、三塊錢也可以,因為你尊重我,我就把作品和你分享。」他認為,現階段數位音樂市場對創作者來說仍未趨完善臻熟,要拿到南哥的新專輯,恐怕還有些時日。
把握最後採訪時間,離開室內彩排場地,蔡振南一邊配合攝影師拍照,一邊回答著問題,也許室外的寬敞空氣有了引吭興致,幸運地聽見南哥哼唱幾句,只見他雙臂交疊、表情投入,所有感官在他的歌聲中都變得清澈透明。
至於蔡振南的演唱會是什麼樣子,南哥興致勃勃地說出他的想像:「我會一個人,找一個樂器跟我對飆,不套譜、一對一,這樣的演唱會嘛才會爽!」
這才察覺,眼前這位為台語歌開疆闢土的老大哥,儘管近幾年不斷投入戲劇演出,仍未曾離開音樂世界,更抱有一份回歸音樂本質的初衷。蔡振南到現在還是個鍾愛音樂的布魯斯熟男,心中也已擬好那份表演樂譜,可能有一天,南哥會站在舞台上,再度用120%的氣力唱出穿透你我靈魂的台灣藍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