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急著說「我不是女權主義者」 當心掉入厭女陷阱【書摘】
(中央社網站)「上野教授,您如何不對男人絕望?」當過AV女優、記者,去年入圍芥川賞的新銳作家鈴木涼美,對日本女性主義權威、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上野千鶴子提出這樣的問題。兩位年齡相差40歲的女性,以一年時間通信討論情色資本、女性主義、母女、工作、婚姻、男人等12個主題。24封長信從現實的極限出發,認真地討論著各種煩惱,以及怎麼做才能把一個更值得活的世界交給女孩們?
很多女性對於自己到底是不是女權主義者、要不要認同女性主義有很多猶豫,上野千鶴子從經常出現在亞斯柏格患者伴侶身上的「卡珊德拉症候群」切入,推演精彩論述。她鼓勵女性:「『妳現在是誰』比『妳過去是誰』重要得多。去做妳真正想做的事吧!」中央社取得授權與您分享部分內容。
鈴木涼美女士:
一眨眼,我們的通信已進行到第10次了。這次終於聊到了女性主義。妳之前說過,妳的觀點建立在對男人的絕望和死心上,覺得「對他們抱有任何期望都是徒勞」,而且「男人的不負責任是理所當然的」。
嗯,不難想像,進入情色產業的教訓之一就是讓妳學會了輕視男人。這可能是因為來尋求情色產業女性的男人暴露了他們最醜陋的一面,企圖依靠金錢和權力來占女人的便宜(而且是以最膚淺的方式)。那些男人說不定也有志氣和才能,只是在情色產業的世界無從發揮而已。事實上,他們特意來到情色場所消費,也許就是為了毫無防備地展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和沒出息的一面。
卡珊德拉症候群 那些男人為什麼結得了婚
卡珊德拉症候群小百科
卡珊德拉是希臘神話裡的公主、祭司,因受太陽神阿波羅詛咒,沒有人相信她的預言。「卡珊德拉症候群」並非精確的疾病診斷,指的是亞斯柏格症者的伴侶(或者父母、子女)因為亞斯人的情感疏離、言語或情緒暴力,而出現憂鬱、焦慮、恐慌等身心症狀,但這些感受經常不被外人認同或理解。
資料來源:精神科醫師楊聰財、陳豐偉
卡珊德拉們的報告中盡是妻子的控訴。丈夫堅持自己的做法,還將它強加在妻子身上,使得妻子不得不一味忍耐。丈夫永遠將自己放在第一順位,對妻子和小孩漠不關心,除非有具體的指示,否則就坐著一動也不動。找他們商量一些複雜的事情,便默不作聲,跟石頭一樣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響。其中不乏超乎想像、令人說不出話的案例。有個丈夫特別講究冰箱裡的物品擺法,妻子每次買冷藏食品回來放入冰箱,他都要把裡面的東西全部拿出來重新整理。
還有妻子提到不敢把孩子交給丈夫帶,因為要是留下孩子獨自出門,丈夫就會放著不管自己出去慢跑。我見過不少妻子因為擔心丈夫無法好好照顧孩子而不敢出門。孩子是夫妻倆共同的責任,但妳不敢把孩子交給他帶,卻敢跟這樣的男人上床,還懷了他的孩子。誰都不會突然變成父母,女人也需要慢慢累積經驗,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蛻變為一位母親。男人又不是沒有學習能力,但妻子往往對丈夫的期望值太低,於是不得不獨自扛起一切,這樣的情況不僅限於卡珊德拉症候群的患者。
我越聽越覺得卡珊德拉們的控訴毫無新意,也越不明白她們跟普通家庭的妻子到底有什麼區別。男人認為老子是家庭的中心,誰都不准反抗自己的做法與原則,如果家人無法容忍,便以暴力或無視來回應。
有發展遲緩的男性之所以結得了婚,是因為他們作為社會的一分子在職場是吃得開的,至少在婚前,他們不會那樣對待自己的伴侶。等結了婚以後,開始共度日常生活,妻子才會驚訝地發現丈夫的怪癖和異常。專業人士建議她們把丈夫當病人對待,因為發展遲緩是一種疾病,但就算他們是病人,侵犯妻子權益的行為也不該被容忍。既然他們能在家庭之外扮演好社會的角色,照顧他人的感受,那回到家以後也應該這麼做。然而,專家卻建議妻子在丈夫回家後幫忙紓解,因為有發展遲緩的丈夫在外面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這與傳統的妻子角色並沒有什麼不同—幫丈夫緩解緊張情緒被視為妻子的職責,因為「男人一出門就有七個敵人」。莫非女人一旦成為「自己人」,就會化身為方便好用的化糞池,可以無限處理各種汙物?看到男人展現出這樣的一面,女人不就自然無法再尊重男人了嗎?我真想對男人說,要得到女人的尊重,你就該表現得讓她們可以尊重你。
厭女症老招數:對女性「分別治理」
妳在上一封信裡提到了「我不是女權主義者」這個說法。想要和其他人分享對父權社會的氣憤,卻又不想被打上女性主義者的標籤,也不想自稱為女性主義者。
不瞭解社會性別和女性主義也沒關係,只要年輕女性能自由自在地活出自己就行了。我始終認為,是否自稱女性主義者並不重要,關鍵不在於頭銜,而在於本質。
媒體一直在醜化女性主義,長期將女性主義者描繪成可怕的女人或討人厭的女人,女性又從小被灌輸與男人為敵會吃虧的觀念……她們抗拒女性主義的原因肯定是出於諸多方面,但追根究底,我們的聲音似乎沒有被聽見。許多女性藝術家拒絕參加「女性與藝術展」,不難想像這群驕傲的創作者有多麼不願意被簡單粗暴地劃入「女人」的範疇。「女人」是男性凝視下「那個低劣(二流)群體」的代名詞,這意味著女性自身也內化了充滿厭女情結的男性凝視。
對女性「分別治理」是厭女症亙古不變的道理。最近剛辭職的森喜朗的言論,便是最新鮮的例子,極具代表性。他說:「(我們的女性理事)很明事理。」反諷這句話的話題標籤「#無理取鬧的女人」在社群媒體迅速傳播,令人痛快。「明事理」正是分開治理的關鍵字,明事理的女人承受侮辱,無理取鬧的女人則會遭到制裁。無論被歸入哪邊,都是厭女症造成的結果。
女性主義是如火如荼的言論競技場 不用選邊站
不過話說回來。正如妳所說,女權領域的選邊站問題確實讓人頭痛。一說「賣娼這行還挺有意思」,就會被立刻被認定為支持性產業。說「對出賣性抱有厭惡感」,就會馬上被劃入敵營。要知道人是複雜的生物,「我對○○抱有厭惡感,所以才覺得它有意思」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在關於言論自由的爭辯中,我屬於女性主義者中鮮有的「反(法律上的)限制派」,因而被打成反女性主義者,AV產業的人也向我發難,而男性的「表達自由派」又誤以為我是自己人。這種現象不僅限於女性主義的世界,追求「正確」的人,往往不能容忍其他任何「不正確」的事物。人類的歷史充斥著對異端的審判與獵巫行為。
但我一直認為,女性主義可以不受這些問題困擾。因為女性主義是一個自我宣稱的概念。自稱女性主義者的人就是女性主義者,不存在正確和錯誤之分。女性主義是一種沒有中央黨部、沒有教堂和牧師,也沒有中心的運動,所以不存在異端審判,也不存在除名。女性主義也不是什麼智慧的機器,只要把問題塞進去,它就會把答案吐出來……我一直都這麼想。正因為如此,女性主義長久以來都仍是論戰不止、如火如荼的言論競技場,今後也不會改變。然而,局外人還是不停地讓我們選邊站,問「妳是女權還是反女權」,多荒唐啊。乾脆撂下一句「我就是我」,然後隨便他們怎麼說吧。
因此,無論他們說我是歧視、仇日還是其他的,都沒有人可以阻止我自稱女性主義者,我也不打算摘下這個頭銜。畢竟,我從那些自稱女性主義者的女性的話語中,學到了太多。我發表的言論大多是借鑑來的,幾乎沒有原創性。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裡,我見證了許多驚心動魄的時刻,也在這樣的競技場上得到了不少歷練。「多虧了她們,才能有今天的我」—這個念頭就是我堅決不摘下女性主義頭銜的理由。有個說法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哪怕我們個子矮小,只要站上巨人的肩膀,視野便能寬闊許多。後繼者永遠都有站上前人肩膀的特權。豈有不用的道理?不用就太浪費了……發出如此感慨的我,也正是在挑戰前人的同時形成了自我,並終於意識到自己也正被逐漸嵌入於歷史之中。——2021年2月25日上野千鶴子(編輯:曹亞沿;書摘由悅知文化授權,經中央社節錄)1120902
- 作者|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
- 譯者|曹逸冰
- 出版社|悅知文化
- 出版日期|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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