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午後毫無涼意,熱氣氤氳,一人一鵝搖搖擺擺,俏皮走進新竹北埔老街慈天宮前的咖啡廳,和老闆熟捻寒暄。
出生苗栗三灣客家庄的歌手米莎,2016年從生活13年的台南搬回老家附近,她笑說契機是哥哥結婚,得陪爸爸四處發喜帖時,忽然發現自己竟從沒把家鄉的山「看進眼底」、太晚感受到山的美與幽靜,也想重返客語環境懷抱。
在被層巒疊翠懷抱的6年間,米莎的《百夜生》、《戇仔船》與《蝓螺》3張專輯陸續誕生,提名金曲獎機率百分百,2020年成功抱回第31屆最佳客語專輯、客語歌手雙獎肯定。
童年裡的中港溪,沖刷出了她的第一首客語創作歌曲〈介條河壩〉,持續推著她的生命前行,而B型血液裡的遊牧特質,更牽引著她四處闖蕩,在煙霧山城與腦海裡雲遊。
米莎是家中老么,成績優異,高中跨區到台北念北一女,大學又考上成大建築系,眼看就要走上家人期許、如大山般穩固預期的「師」字職涯,她卻像突如其來的洪流衝出常軌。大學三年級認清自己難以跟不合適的體制妥協,米莎選擇休學,氣得父親狠斷金援,倔強的米莎也拒絕回家兩年,靠著做音樂、跑劇場、當調酒師、街頭藝人賺取收入。
「所有生命都得長得像山嗎?能不能有生命長得像河流?我就是漂來漂去,上不了岸,負責把上游故事帶給下游,與不同人相遇」,而她能傳遞故事的器皿,或許就是音符。
從小學鋼琴,大學時玩吉他、組樂團,唱過校園民歌、哼過英文金曲,文字滑過舌尖卻難以停留,直到看到台文系的學長,背著月琴、打爵士鼓,用母語放聲高歌,「和蒼白的華語歌不樣,生猛有力,很有自己的氣味,原來方言寫歌有這樣的味道」,而米莎最擅長的,就是童年常用來和阿婆對話的客語。
吉他的和弦像河流,記憶裡的河流讓她想起已故的阿婆,全身心奉獻給家庭與10個孩子,幾乎都在家鄉的中港溪流域,無法走更遠,藉此寫出紀念也刻畫阿婆一生的母語首作〈介條河壩〉,該曲獲得了2010年台灣原創流行音樂大獎客語組首獎。同年也在台南在地音樂人謝銘祐協助製作下發行首張專輯「河壩」,不久後便奪下第2屆金音創作獎最佳新人。
而「河壩」(河流)就此成為她重要的推動力,「創作撞牆時,就在卡住的地方安放一條河流,自然會找到出路」。嚴厲的父親看著米莎努力實踐著自己的目標,雖無法完全理解,但父女間的隔閡,終究沖刷出一道和解的縫隙。
在完成兩張民謠專輯後,米莎開始思考,屬於她的風格、氣味究竟是什麼?
對她影響極深的兩位音樂前輩謝銘祐、林生祥,各有各自立足土地的獨特氣味,前者有四百年歷史煙火的府城市井氣息,充滿人情味;後者則像清晨騎過美濃山腳下,濕潤空氣裡飄著的淡淡檳榔花香與稻香。
靜下來重新細數自身,米莎最後從同為苗栗人的客家作家甘耀明作品找到答案。
甘耀明筆下的苗栗是個特別魔幻的場域,山多、太陽落得早,黑夜長,霧氣繚繞,閩客原多族群共同生活,總喜歡互相嚇來嚇去,促成鄉野傳說與鬼故事特別多。
循著甘耀明刻畫人鬼穿梭的超現實山城畫面,重返家鄉不久後,米莎推出了第3張專輯《百夜生》,為夜裡不可言說、怪誕詭奇的事物找到音符載體。
「我當時製作《百夜生》時,正好是農曆七月,11天就寫了11首歌,幾乎沒出門,晚上打開窗戶,感覺吹進書房的風都帶有很多訊息,我只是轉譯者。讓我覺得,如果想為自己寫的東西定調,那就是北部山區魔幻的鬼氣,活靈活現、妖妖的感覺」,樂風融入更多龐克、迷幻搖滾和爵士樂。
米莎笑說,近期最具體的「妖氣」證據,或許就是身旁這隻偶爾會偷罵髒話、幫她講出心裡話的「鵝.芋圓太郎」,還有更腦洞大開的想像——時間若有形狀會是什麼模樣?
落腳寧靜的山城後,理科女子米莎擁有更多時間,在兩層樓的紅磚房裡咀嚼文本與詩詞,比起音樂,對她來說,物理學、哲學類書籍更是創作的養分。
「物理學和詩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它們都在嘗試解釋我們的宇宙。人都因為好奇,而想理解並描述這個世界,文學藝術也同樣,只是使用的語言不同,物理和文學從來不是對立的」,米莎的雙眼閃著光。
她舉例,就像日本小說家小川洋子被翻拍成電影的著作《博士熱愛的算式》,因腦部受損、記憶力僅有短暫80分鐘的博士,卻能用一個簡單的數學公式驗證愛的永恆,「如果我像他們一樣,有雙能看到數學美麗世界的眼睛,或許我大學微積分就不會被當掉了」。
近期米莎最喜歡的新歡書籍,是物理學家艾倫萊特曼(Alan Lightman)的小說《愛因斯坦的夢》(Einstein's Dreams),故事講述在時間專利局工作、準備提出驚天動地理論的愛因斯坦,陷入了一段又一段的夢,每個夢境都描繪著時間的各種可能性,有線性進行,有時又是個反覆循環的圓、有時靜止不動。
「我有時候覺得人類的時間,就像個巨大的螺旋,轉了一圈又回到同一點,如同這幾年發生的瘟疫,戰爭,在歷史上都一直重複發生」,而她最新專輯《蝓螺》就用蝸牛來比擬,駝著隨年齡增長、堆疊越來越大的螺旋殼,彷彿背負著個人歷史,不停直線前進。
許多人喜歡問,若有機會回到過去某刻,最想去哪裡?和逝去的親人、寵物見面,還是彌補曾經犯過的錯。或許會期待多重宇宙的另一個米莎,有機會更正錯誤、做出正確抉擇,可當下時空的她哪都不想去,抱著心愛的鵝子吶喊:「我都千辛萬苦活到現在了欸?你看蝸牛走路有多慢,走那麼遠多不容易。」
寫專輯的那陣子天氣多雨,米莎帶愛犬出門散步時,地面上都是蝸牛緩步爬行,讓她總是不忍地想撿起來,把牠們安放離馬路遠些,就怕稍不注意,就會被急速行駛的車輛輾過,這段歷史戛然停止。
如同她在介紹專輯的「蝓螺故事集」寫下的結論:「結束後,還是有千千萬萬隻蝸牛,繼續它們航空母艦的優雅步調,一邊旋轉歷史,一邊頑強地前進著。」
扛著音符的米莎「蝓螺」至今已默默前行了17年,如何讓舌尖上的母語持續擁有新的創作靈感,她坦言在大學校園裡、剛開始學寫歌時,一年只能產出2、3首,「客語是我當下不使用的語言,因此只能用過去的語境,把老家的河流挖出來」,回憶資料庫有限,因此她選擇大膽的轉換。
「物理學、哲學、集體潛意識是我喜歡的主題,我想用很詩意的手法,去講一些超現實的東西,講哲學的雙面性,主題就不只侷限在南風跟河流」,米莎解釋,客家人過往多以農業為主,有無數描述農耕器具、24節氣的詞彙,對應現代生活的並不多,「過去沒有講網路的用語,你看我阿公怎麼可能知道網路?」
語言是溝通的工具,若有人與時俱進的運用客語,這個乘載著山城人民歷史的字符、音韻,就像細胞一樣不停地再生、新生,然後蛻變,長出新的模樣,堆疊歲月的韻味與厚度。
過往前人習慣刻畫的客家共同意向:「南風」、「河流」、「阿婆」、「田野」,米莎認為依舊很美,也永遠在那裡,但如同她為客家傳統詞作《藤纏樹》重填詞成為序曲《河壩五 入山》,不再只是無盡糾結的「樹死藤生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而是「藤生樹生 生、樹生藤生 生」,一起為了生,為了更好地活下去,與客語浪漫地纏綿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