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北海岸金山衝浪勝地「中角灣」畔的中角國小,豔陽高照的早晨傳來響亮的鑼鼓聲與鎖吶聲,小朋友們興味盎然看著布袋戲演出,台上表演者說的卻不只是台語,而是客語為主、國台語混搭的生動語言。
這一天,這間擁有70位學生的迷你小學,有將近一半的同學前來體驗這堂別開生面的課,年紀最小的只有幼稚園小班,年紀最長也就是國小三年級生,他們全神貫注在演出當中,隨著生動的演出哈哈大笑,跟著台上的老師學習簡單的客語,一句「大家好」,一句「恁仔細」,生活化的教學,一點都不枯燥。
這是「山宛然客家布袋戲團」的日常,20年來他們巡迴全台偏鄉的學校推廣客家布袋戲,上山下海,舟車勞頓,說不辛苦是騙人的,然而只要看到這些孩子們天真的笑容與直接的反應,一切都值得。
創辦人黃武山說:「我希望讓學校小朋友們知道,台灣還有這樣美好的東西!」
望著孩子們燦爛的笑容,黃武山想起自己也是在就讀國小時接觸布袋戲,跟隨當時「亦宛然」的陳錫煌、李傳燦兩位師父學習,進而加入「亦宛然掌中劇團」拜師學藝,「只因課堂上有點心可以吃」,沒想到一路學下來,竟與布袋戲結下不解之緣。
黃武山雖是布袋戲藝術的重要傳承者,卻也是個全方位的劇場人,不但長期推廣客語布袋戲演出,更曾演出莎翁名劇《亨利四世》布袋戲版,以布袋戲演出偶像劇《倒數計時》,與紙風車劇團合作兒童劇《哪吒》,曾獲台新藝術獎提名,客委會傳統戲曲劇本獎,亞洲文化協會Asian Cultural Council年度表演藝術獎。
黃武山的布袋戲團名為「山宛然」,正是從「亦宛然」傳承下來的,「宛然」的意思就栩栩如生,要把布袋戲演得像真人一樣,這個要求從師祖就開始傳承,師父們教學時也一直以這樣的原則教導,他和一起學習的夥伴們不必師父提醒,就是在一旁看著師父們宛若真人的演出,一步一步跟著體會。
黃武山口中的師祖,就是「亦宛然」開山祖師李天祿,師父則是李天祿的兩個兒子:陳錫煌、李傳燦兄弟。2018年楊力州導演以陳錫煌為傳主的紀錄片《紅盒子》,就可看到黃武山學習的身影。
但其實在學習布袋戲的過程中,黃武山自己心裡就有許多問號,像是自己的「客家腔」,師父們偶爾提起他說話怎麼有個口音,才知道黃武山是客家人,黃武山也從他們口中得知「客家人沒有布袋戲」,台灣的布袋戲從中國泉州傳來之後落地生根,發展數百年,一直都是以閩南語演出。
不過這些問號在黃武山心中並未造成太多困惑,相反的在師祖和師父們的鼓勵下,多次嘗試以客語融入布袋戲演出,也種下日後成立「客家布袋戲團」的種子。
「其實他們一開始不是要我去弄客家布袋戲,而是說:可以用布袋戲講客家話。」黃武山笑著說。
於是黃武山開始去思考客家文化這件事,他發現客家曲調很獨特,有許多元素也適合放進布袋戲裡,但問題是,當時他自己對客家文化一點都不熟悉!
「我會講客家話,因為家裡都是說客語,那是我的母語,但除此之外我對客家文化也是一知半解。」
黃武山說,他出生在新竹,後來全家跟著父親北上工作,定居在板橋,身邊的人都講閩南語,因此養成他在家裡跟家人說客語,在學校跟同學說閩南語、國語的習慣,國台客三聲帶自由切換,一點都沒有困難,「人就是有辦法去適應環境的語言」。
然而要不是師父們的提醒,他自己還沒意識到語言及口音這件事,不過李天祿師祖生前曾告訴他,自己也曾協助客家戲班排戲,覺得客家曲調很優美,「他說不管是用閩南話還是客家話,只要能把故事說出來,讓觀眾看得懂,都很不錯。」
只可惜當時年紀還小,也沒這個能力去執行。
直到念高中時,在台北大稻埕社教館,黃武山第一次接觸客家戲,在老師們的教導下發現客家戲曲的奧妙,對客家文化的認識才有進一步的了解,同一時間他仍然跟著「亦宛然」演出,心中雖有成立布袋戲團的願望,卻一直不敢行動。
「成立一個團有多不容易,不管是戲偶、舞台還是後場(樂團),都需要資源。」然而後來黃武山發現,連外國人都這麼認真來學習,甚至成立劇團,為什麼客家人不行?
真正讓黃武山建立用客語演出布袋戲的信心,是從〈武松打虎〉開始,「有一次『亦宛然』到客家庄演出,當時我掛主演,因為對這齣戲實在太熟悉,於是在師父的同意下,自己就用客語上場演出,沒想到客家鄉親的反應很熱烈,真的印證師祖說的,只要能說好故事,用什麼語言都一樣。」
為了精進客語發音及唱腔,黃武山就讀輔仁大學心理系時,向客家山歌天后賴碧霞學習客語發音與客家山歌唱腔;為了讓傳統戲曲的路走得更遠,黃武山進入北藝大劇場藝術研究所就讀,就是希望能從學術理論出發,打下更穩固的基礎。
一切都是為了成立客家布袋戲團而準備。
終於在2002年,「山宛然客家布袋戲團」成立,秉持著傳統布袋戲班總是在民間演出,黃武出選擇一條更困難的路走──下鄉演出,希望能把走遍全台灣的小學,既推廣布袋戲演出,也推廣客語。
「總是要每個地方都走過一遍,這樣才可以訓練自己!」黃武山露出靦腆的笑容,彷彿自己還是當初那個學布袋戲的國小學生。
黃武山發覺,不管是用閩南語還渦客語演出,對他而言並無不同,但有些特別的用語,客家人有自己的說法,必須去調整,比如閩南語說「目睭沾到螺仔肉」,意指識人不明,或有眼無珠,客語就要改用「大目新娘」來代替。諸如此類,許多客家厘語,平日都要想辦法學習及吸收,再運用到舞台上。
黃武山說,閩南人的布袋戲也是不斷在吸收不同的戲曲元素,如亦宛然就會將京劇鑼鼓納進來,對他而言,客家布袋戲也是如此,必須不停吸收新的元素,然後跟觀眾溝通。
畢竟戲就是要讓觀眾看懂,黃武山以小朋友為例,「他們的反都很直接,直接告訴你『我聽不懂客家話』、『我聽不懂閩南話』,聽不懂、看不懂,就會覺得這個戲很枯燥,如何在30、40分鐘內吸引他們,就變得很重要。」
黃武山也坦言,不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要小朋友喜歡布袋戲,或了解客語,但只少能透過一個有趣而熱鬧的演出形式,讓他們去熟悉這個戲曲及語言。
這一天在中角國小的演出,黃武山的團隊帶來《徐元帥》徐才的故事,故事說的是台灣漳泉械鬥的歷史,19世紀中期,板橋林家曾陷入武鬥紛爭,後聘請客家武師徐才等人護衛,徐才英勇救出被綁架的林家少主,可惜最終仍以身殉職。
故事以緊湊的武打演出開場,在客語、國台語交錯的對白之下,小朋友更容易了解劇情,劇情中「打藤牌」的橋段,小朋友看得哈哈大笑,更有類似「一、二、三木頭人」的躲藏情節,緊扣小朋友們的心弦,而當故事中的角色來到海邊,竟出現大白鯊布偶,小朋友也露出驚恐的表情,有的小朋友甚至遮住眼睛不敢看。
不過,當故事主徐才出場時,以客語念出「千里奔波不為苦,離鄉背井為前途」定場詩,這又是十足遵循布袋戲傳統的做法,黃武山對布袋戲的講究十分用心。
就這樣,「山宛然客家布袋戲團」在全台灣跑遍了200多所國小。當初在國小校園裡被布袋戲電到的小學生,如今在各處校園裡用布袋戲電小學生。
黃武山最感欣慰的是,陳錫煌師父對他的肯定,「他還說,趁你年輕時趕快去拚,不要像我(陳錫煌)年紀這麼大了才來拚。」
藝術傳承從來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傳統藝術在全球更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黃武山不但沒有退縮,相反的,還挑一條更困難的路走,讓「客家布袋戲」成為台灣特別的存在。20年來下鄉演出、走遍偏鄉小學,黃武山總是記得那個被布袋戲吸引的孩子,那個孩子不只是他自己,也是許許多多純真、愛看戲的心靈。
在黃武山的身上,我們看到傳統藝術的希望,也看到客家文化的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