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知道,歌手王心凌的歌曲《愛你》在中國翻紅,但也許你不知道,有幾本台灣教科書同一時間也在對岸掀起熱烈討論,還被形容「走在了大陸的前面」。
這幾本教科書,讓那些我們以為很熟悉的國語、英語、數學、社會、自然甚至體育課本,好像不太一樣。原來,數學課本可以體驗摺紙樂趣;原來,樹木凹凸不平的紋理可以夾在自然課本中;原來,體育課本還可以變成熱血漫畫。
這幾本教科書,正是出自美感細胞協會(下稱「美感細胞」)推出的教科書再造計畫。
美感細胞不是出版社,創辦人非教育也非設計背景出身,甚至教科書再教計畫推動時,大家都還是22歲、23歲的大學畢業生。他們單純的目標「美感養成」,為看似艱辛的起點添了幾分熱血,一起步就持續走了9年,至今發出上萬本教科書至全台百所各級校園。
這群大學生當年究竟為何可憑一個目標就堅持到現在?美感細胞秘書長何富菁笑說:「我們就是一群很想做事跟辦活動的人。」
何富菁和發起「美感細胞:教科書再造計畫」的共同創辦人陳慕天、張柏韋、林宗諺都是交通大學的畢業生。他們來自不同科系,但於學生會相識,何富菁和陳慕天從大學交往至今,如今已結為夫妻。
觀察現狀、比較差異並集結志同道合者解決問題,是領導者本色,在何富菁眼中,曾在大學擔任學生會會長的陳慕天也有領導者特質。
他在念交大時參加YEF計畫(國際青年創業領袖計畫),到了英國和丹麥參訪歐洲設計產業,發現大如建築、小如一張DM都處處是細節,處處有美學,由如此繁多的小細節堆疊而成的不同美麗城市,令陳慕天印象非常深刻。
陳慕天說,他看到劍橋大學的招生DM,不管是紙張磅數、校園攝影都美得讓人以為是美術館文宣品,「全世界最頂尖的大學是這樣子包裝它們自己,用各種方法行銷自己,交大招生的DM設計就真的很像路邊傳單。我覺得都是頂尖好學校,為甚麼我們會沒辦法做到這件事情?」
前往芬蘭及挪威當交換生的張柏韋、林宗諺,雖然和陳慕天去的是不同國家,感受卻相當雷同,不管是街邊海報、市場商品包裝的設計精緻度,都讓他們覺得和台灣大不相同。張柏韋更感慨的對陳慕天說:「對他們(外國)而言,他們的60分,是我們心目中的80、90分。」
三人很困惑,持續討論台灣究竟和他國有甚麼樣的落差,他們第一個疑惑的是,是台灣設計師不夠好嗎?但發現完全沒有,因為台灣有太多能奪得國際獎項的設計師了,那既然不是設計出問題,又是差在哪個環節?
「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不是設計問題,更像是教育與文化養成問題。」陳慕天說,如果你一天背一千個單字,你隔天就忘記了,但若是在一個英語國家生活5年、10年,就能順利學會用口語表達意思,美感也是一樣,若你看多了美的事物,即使隔天忘了,但在充滿美的環境生長,那「美」就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物。
意識到問題了,下一步如何解決呢?本著回歸教育的想法,「教科書」成為陳慕天和朋友們討論出的改造首選,在12年國民義務教育下,共有12760小時是人人可以和教科書相處的時間,他們認為,課本是最平權的美感資源。
「美感細胞」的計畫,並不是跳出來自己開一間教科書出版社。陳慕天等人將美感細胞定位為「第三方的NGO非營利組織」,是研究教育設計與倡議美感教育的平台。
他們透過和多位設計師推出再造課本,募集資金,將改造後的課本送到各個縣市的城市或偏鄉,再從孩子或教師的回應整理第一線狀況,並傳達給教科書出版社。後來也媒合設計師、教科書出版社相互認識,讓更多不同風格的設計師思維注入教科書設計。
問題是,誰能確定什麼樣的設計才符合每個人心中的美感?
這也是「美感細胞」推動教科書再造計畫常面臨的問題,至今他們和多位設計師合作,推出共3季實驗性教科書,但每次推出時,「為什麼你這個風格就是美?」、「為甚麼你可以說這樣叫美感教科書?」的質疑仍層出不窮。
陳慕天說,每一季「美感細胞」推出的教科書,設計都大不相同,「我們沒有要告訴孩子正確答案,我們希望把各種多元的形式擺在他們眼前,有一天當他看過眾多東西後,他會選擇自己喜歡的,這就是我們對美感教育的期許。」美感的多元性及功能性,才是他們深研的方向。
不過,因為沒學過設計,讓陳慕天坦言,他們初期推出的教科書現今看來擁有許多誤區,教科書出版社的編輯看到也覺得他們是外行人,什麼都不懂又亂搞。「但因為我們知道自己本來就不懂,所以才能一直改進。」
何富菁說,這個時代考驗的,其實很多都是跨領域及整合性的問題,因為他們理解自己的專業程度在哪,所以持續和專業的人學習或請教,頭幾年就是這樣度過的,「我們就是一直拜訪,一直講我們想做什麼,然後一直被打槍,或是鼓勵我們,但沒有實際互動,但一旦有互動,別人知道你想學,就會教你東西,到後面就可以平行討論,我們也更專業。」
不斷修正,是陳慕天認為過程中最重要的事情。錯了就改,改了再試,不正是學習的本質?就算比別人慢了幾年理解設計或教育,但9年下來擁有的知識與經驗,仍不會輸給讀了4年的大學生,且正因為他們沒有包袱,所以長期下來,成功招攬到不同風格的設計師合作,包含設計師馮宇、方序中、陳永基、聶永真、顏伯駿、Bito設計團隊等,都是他們的合作夥伴。
陳慕天形容「這就有點像大師工作坊」,讓他們飽覽多種美感的詮釋與設計方法,從中可以融會貫通,他記得自己總會拋出大哉問「你覺得設計是什麼?」給設計師,每個設計師不同的答案,都讓他重新又認識一次設計,所以前衛的設計也好,功能導向的設計也好,簡約的設計也好,都可以接納與嘗試。
現在點開募資網頁flyingV,還可以看見陳慕天代表團隊於2014年上線的「〈設計教育新革命〉 台灣第一本具有美學教育的教科書」第一季教科書再造計畫。他們當時以既有國語課本內容為改造素材,重新繪製插圖、設計、排版,找到一間國小合作,記錄教師、學生甚至家長的使用體驗,並計畫找出版社提案,量產課本。
但革命沒那麼簡單,光是教科書出版社所面臨的產業環境而言,就是難以突破的困局,例如教科書的價格。何富菁回憶,在新課綱上路以前,一頁教科書是0.34元,100頁就是34元,比一杯珍奶還便宜,業者要花費的是編輯、設計、物流多項成本,學生則要使用課本一個學期,品質要怎麼樣才可以更好?
尤其教科書出版社還要面臨時間的壓力,一本教科書歷經編寫、設計、製作後,還要送教育部審查,哪裡要修改,整本教科書的架構也許都要因此調動,加上教科書字體、字級等設計方式皆有明確規範下,要能在規定時間前完成三審三校,難免會越來越保守。
何富菁說:「就算它(教科書出版社)想做、曾經嘗試過,也可能在體制下的不同環節被排除掉,又因為沒有足夠資金,所以很難做新嘗試。」所以除積極了解出版社困境後,募資的成功,也被她們視作累積一定的民意基礎,希望藉此向上迴響,傳達美感教育的需求。
所幸近年間已陸續看見成果,例如已促成教育部正式成立教科書品質推動小組,新課綱中,也將教科書首次納入設計費。而沒有停止過的,則是不斷實驗或促成設計界和教育界的合作。
何富菁發現,設計界的人往往很有理想,看見現有教科書可能缺了什麼,都很願意投入,貢獻一己之力,能踏入過往進不了的教科書設計範疇,也讓他們開心看見自己的所學有了影響,在銜接設計圈跟教育圈上,雙方能先溝通彼此價值觀的不一樣,了解對方的限制,弭平各自對「教育設計」的認知落差,結果就會不一樣。
2017年,「美感細胞」舉辦第一次「教科書設計現場設計師交流會」,邀請業界設計師與出版社編輯代表提案交流,場景令何富菁印象深刻,「第一次把這些人聚在一起討論課本,就像真的來突破盲點,讓彼此知道,哇,大家原來想的那麼不一樣的感覺。」
她一一細數當天與會人員心得,有出版社感嘆「沒想過設計是可以這樣切」、有設計師恍然大悟「原來教科書設計還要注意這個」,「如果我們沒辦交流會,就不會找到那麼多可以切入的地方,為了要找到更多切入的點,才會繼續有美感教科書計畫來驗證。」
而據陳慕天所知,目前包含大家較為熟悉的康軒、翰林、南一等教科書出版社,也陸續嘗試找不同設計師合作,「這是我們實在看到的改變,我相信已經有數十萬孩子能看到這些課本,並被持續影響下去。」
當年自認「完全不懂設計」的一群畢業生,一路跌跌撞撞過了9年,對「教育設計」有了更清晰的目標。他們明白,好的教育設計是要讓孩子挑起興趣學習,並能透過設計的編排或色彩引導等機制,讓學生在閱讀過程中更容易吸收課本內容。
這已不單純是在討論教科書的主觀美醜問題,而是進階到科學的設計,例如他們和清華大學的教授合作,利用眼動儀實驗,究竟什麼樣的排版,可以讓孩子的閱讀更有效率。於是,當中國爆發教科書議題,讓人民抱怨「教科書插圖好醜」、「教科書設計好難看」,並望向台灣教科書的同時,無疑更像是「美感細胞」回首來時路的契機。
從接受訪談開始,語調一貫維持平穩,表情甚至可說是淡定的陳慕天,談到中國網友對美感教科書的關注,難得聲量拔高,流露一絲絲激動,「我覺得很有感呀!因為我們做這件事情做了9年了嘛,然後你會發現他們在討論這件事情(教科書)時,就像我們9年前,甚至更早以前那種狀態。」
像是「中國設計師那個誰誰誰多厲害、插畫家多厲害,但出版社不會同意」、「設計師都不得志」、「這插畫太西方、太平面、太現代」之類的評論,都讓陳慕天和何富菁邊看邊覺得「好熟悉」,陳慕天更笑說,這有種「Déjà vu」(法文,既視感之意)的感覺,「啊!這個爭吵我經歷過了!啊!這我吃過的屎啊!」
何富菁感慨,看見中國網友熱烈討論這件事情,包含自己在上海、香港或深圳等地的朋友也紛紛傳訊息給他們討論教科書議題,其實這已足以成為改變的契機。回望「美感細胞」當年只是一群學生,也不夠專業,但當年出來提出一個挑戰或質疑,並有幸得到設計界、教育界的幫助,一群人堅持到現在,仍有一些實質影響,台灣的環境雖然相對讓年輕人容易做些什麼,但人願意改變觀念,還是最重要的。
革命很難,也不能停下腳步,但趕赴目標的路途中,仍偶有溫煦微光照亮他們,例如看見拿著美感教科書而興奮不已的孩子,或當老師微笑和他們分享,本來不太活潑的孩子,因為課本,卻願意在課堂與老師互動,都讓何富菁感動。她說,這些moment真的讓人覺得:「噢!辛苦這麼久,是很有意義的」
當然,並不是說學生用了美感教科書就會頭好壯壯,考試都考一百分,但這的確讓他們感受到「好的設計」的影響力,如今走過追求「形式上的美」的階段,陳慕天更篤定,美感素養是要累積的,一本課本做得好看,其實沒什麼厲害,問題是要怎麼樣變成一個能永續運作的機制,不是設計師天才般的出現,但天才一退場,就沒了好看的課本,如何培養一個機制,才是當務之急。
持續9年做同一件事情,之於人生而言有點長,但之於推動美感素養的目標來看,其實很短。陳慕天說,當年他們趁年輕,先種下一棵種子,如果等到30歲,有錢有閒想來做這件事情時,這片土地還長的出森林嗎?美感與文化都需要時間積累,Nothing to lose,過去、現在與未來,一切先試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