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以我為器》雖已是5年前的事,然時至今日,提及女性如何剖開自己,直面生產當下乃至產後的磨難與偶發的喜悅,讀者恐怕還是難以忘記那本書中銳利的形容。是故有些人可能會問:關於女性書寫,還能往何處鑿得更深?對此,李欣倫以散文集新作《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來回答。
無論創作者走得多深,讀者或許只能捕獲其中一張臉,然而關於女人的面貌,即便只有困境與痛,那也有數百張臉可寫。
描述李欣倫的作品,或許可以這麼開頭:文學是她的觀音,她向觀音傾訴的日常中,往往包含著文學。
書中多處可見,若生命遭逢苦痛,觀音低眉的描述總會慈悲的顯現,陪伴她一起疼痛。身為佛教信徒,李欣倫養成了習慣,睡前低語「觀世音菩薩」5字,便能緩緩入睡。幾年前她曾經陷入產後憂鬱,輾轉反側,最後寄託朗誦觀音找到平靜,如同浮木,也如同書寫之於她的意義。
「很多事情,我當初也不知道是否能夠被寫出來,但是⋯⋯如果沒有把一些經驗文字化,它就是一團在那裡,會日夜去想。寫下以後才能梳理脈絡,知道自己負重而行,背負的是什麼重?」
一直到書已出版,李欣倫仍有躊躇,乃因比起過去的作品,這回她描述更多的是婚姻,且是被婚姻逼到幾近瘋狂的女人(們),而婚姻之屬,必然立基於複數的條件。換句話說,她的筆不再凝聚自己一人,而是探觸到丈夫及其家人,有些段落寫得辛辣直白——例如兒時記憶中,經常出沒老家中藥行的女人「靜」,寫她好賭的丈夫、巨額的債款,使其被恨意包圍,如陷瘋魔,「眉間刺著:我恨」;甚或是,李欣倫最終竟提及自己的婚姻、與丈夫的對話,那些關於愛與金錢之間的衝突討論。
——這麼直白的言說,是否擔心觸犯了寫作的倫理?
但是若不寫,她怕,她怕成為記憶中的瘋女人,四處抓著人說她有多恨。更怕的是:「我不是寫下去,就是跳下去。」
李欣倫說著,語氣淡淡的,卻重複了很多次。
執教於大學,也時常擔任文學獎的評審,李欣倫閱讀大量的稿件作品,其中關於婚後女性的描述,有個形象經常可見,那便是支撐好賭丈夫的辛苦妻子——她們共同的特徵,偶爾歇斯底里,偶爾自言自語,並往往以三言兩語草草帶過。如同李欣倫筆下的「靜」一樣,明明恨到高點,卻僅是浮於人們稀薄的記憶之中。
明明是這樣稀薄的存在,忽然某一天,那群女人的面貌一下子在李欣倫心中變得清晰,並使她惶恐覺察,自己似乎正走上跟過去那些女性相同的軌道之上?
依書中說述,其夫將錢投入期貨買賣,她因此夜不成寐。作為妻子,到底是一次次的默許表示支持,還是適時阻止才是真愛?
「我想到以前在我們家附近出現的、看起來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有些成為街坊鄰居的談資,不知道為什麼,好像都是以女性居多?」李欣倫回憶,又想到她在《閣樓上的瘋女人》所讀到的,「裡面寫到的女性精神病患有種魅力、彷彿先知,她們是現實生活秩序的反叛或者反抗。好像女性的瘋,本身又有這樣的隱喻。」
只不過,如果能夠幸福,何必成為先知?
婚姻不需要隱喻,而是平靜。《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是李欣倫追求平靜的一種實踐。寫作是她的平衡木,只要還能寫,就不會過得太傾斜。雖然說她也承認:「有些段落,我打字時是發抖的。那個寫作過程有點痛苦,特別是第一章,我從中藥行出現的女性臉孔,處理到自己婚姻的那一段。也是寫下來才知道,那件事情對我的打擊很大,否則過了這麼久,我應該可以平心靜氣地寫下來才對。」
寫作對有些創作者是療癒的方式,而李欣倫的創作,似乎還談不上療癒,比較像是貨真價實、睜大眼睛看清楚傷口的方式。非得等到事過境遷,她才有力氣,以長長的嘆息之節奏,承認她當時在婚姻裡受得傷遠比想像中還大。
看似辛辣的揭露,並非李欣倫的本意。
「書裡面寫到先生買期貨,是他自己先公開的。他有經營一些社群媒體,後來把那件事情變成某種故事修辭,公開承認那些行為對於家裡造成的緊張。我也跟他說過,這件事情對我的影響,有提到未來寫作上可能會處理。」她說。
散文家的作品通常給予讀者一種窺探的感覺,但不要忘記,窺探畢竟只是掀開一個縫。論及事情的全貌,往往只能夠化作幾句低調的暗示,例如書中這句:「鐵著臉硬要他將剩下能轉回來的錢全先轉回來,但要說起之前的那些,唉,說不下去了。之後,唉,也是不好說。(靜也有無言以對的時候嗎?)」(頁36)
所謂「說不下去」以及「不好說」,翻譯過來的意思是:「不能說」。
寫作者的倫常界線,莫不就是在這種可說與不可之間游移嗎?
「散文就是這樣,你沒辦法用比較遠的距離去寫。即便可以使用『他』或者是『你』這種代名詞,看起來站得沒這麼近,但我覺得就像是楊佳嫻推薦序裡面說的,這本書『逼近時不把鏡頭轉走,也不以隱喻或蒙太奇來削弱日常裡的殘酷』,大概就是因為我選擇了散文的文類吧。」
對,創作者其實是有選擇權的。
李欣倫聊到最早將初稿給編輯,僅是一段夫妻的對話。編輯看了以後,問:「這是小說嗎?」李欣倫心想,「如果是小說那就太好了,可以放進更多真實的細節,也能夠包容更多殘忍,無論讀者最後看到了什麼,創作者還可以推託說『純屬虛構』。」
即便知道有這個選項,她終究是將本書整理成一本散文。問其何以?她說若寫成小說,心裡過不去,她非得直面現實的痛,並以散文的方式言說才行。
「其實散文創作在這幾年比較艱難,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會直接把它跟『非虛構文學』放在一起。但是,如果我們對非虛構寫作的條件僅止於『報導文學』,那我在寫類似這樣的議題時,是不是就要去問我的先生,才能稱作是平衡報導?」李欣倫解釋:「這幾年非虛構寫作的概念出來,很多人都會覺得散文是非虛構,因此非虛構所有的框架都可以用來檢視散文,其中最容易被檢視的問題是:『這要是真的』。不過,對於『真實』的定義——以散文來說——根本無解。」
換言之,李欣倫對於散文的想像,不是真實的追求,而是真誠的探問,她太想知道這些年來,自己作為女兒、妻子、母親的過程,是否也在她的肩膀上長出了一顆頭;她想知道那些記憶中的女人、化作文學修辭中的一句配角,她們的人生到底經歷了什麼?
長年以來,李欣倫受諸多女性作家的文本滋潤她的女性意識,然而存在於潛意識中的、已內化為某種規訓的思想還是難以根除。例如她於書中寫到,得知第一胎懷的是女兒,第一時間襲上心頭的,不是喜悅,卻是過往家族重男輕女的經歷。
採訪數天前,我們將採訪大綱送上,沒想到最困擾李欣倫的是:「問我作為女生快樂為何?這個題目我真的想好久⋯⋯覺得女生好辛苦,哪有什麼開心的時刻。」
她橫豎想去,關於女性都是限制,至於美好的事情——啊,有了,是這個:「前陣子去找我妹,我們感情很好,她硬凹我請她吃冰淇淋,兩球要兩百多塊,很貴,又超小球!她原本還說因為疫情的關係不能共食,是我逼她分給我吃一點。」談起此事,她一路都在笑:「吃到的當下,我就覺得好開心喔。」她說著,連回憶的這些時刻,眼神都閃閃發光。
她說父親是中醫師,從小耳提面命:子宮畏寒,女性需遠離冰淇淋等物。她如是告誡自己,因此往後每次吃冰淇淋喝冷飲,都像是一種偷來的幸福,是要小口小口珍貴地品嚐,因此快樂感倍增。
「看到你的題目,結果只想得到這個例子,好像真的有點慘。」李欣倫說,隨即燦笑,又跌入了冰的滋味。雖無刻意為之,卻恰好可以此為證——李欣倫人如其文,生活少有隱喻,多是實例,而每一個真實的例子,卻那麼像是一道道文學的隱喻,隱喻女性的生命經驗。
然而如果可以,她也許更情願在修辭過後,能把每一張女性的臉看得更清楚一點。不是「瘋女人」或者「辛苦的妻子」、「神聖的母親」、「隱忍的女兒」⋯⋯,不是這種濃縮的金句,而是萬字的日常,鏗鏘有力,不怕瑣碎。
「如果問,寫完這本書對我的意義,我可能會說,無論是順著第一章、裡面提到像靜那樣的女人,或者是第二章開始提到的母職身份⋯⋯寫完以後,我好像可以對那些女人說:『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可能很多人都誤會你了吧,原來妳走不開過去的原因是這些』。」
呼應書名,也許讀者看完全書以後,關於女性的面貌,也會交出一句這樣的豁然釋疑:「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作者:李欣倫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任教於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出版《藥罐子》、《此身》及《以我為器》等散文集。《 以我為器》獲2018年國際書展非小說類大獎,亦入選《文訊》「21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臺灣作家作品評選」中20本散文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