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蹓,閩東語,動詞,遊玩之意。過去的馬祖因為軍事任務,發展受限,卻意外保留特殊的自然與人文風情,近年更因「馬祖藝術島」計畫,為這裡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活力。
土生土長的馬祖藝術家曹楷智,把戰地的負面記憶化為正能量,廢棄坑道變成美術教室,舊時建築變成畫廊展間,為馬祖找到與藝術的連結;來自台灣的「不廢跨村實驗室」,深入禁忌之地,將廢棄的海垃圾裝置成66張特殊造型的座椅,形同陸地上的藍眼淚;5位藝術家融合在地神話與信仰,合力打造大型陶藝──犬島與海馬,不但受到當地民的接納,更成為當地最熱鬧「擺暝」慶典的亮點之一。
這群人來到四鄉五島,將列島,變成沒有圍牆的美術館。
卡蹓馬祖,你會發現前所未見的島嶼,以及藝術在民間綻放的美麗花朵。
──────────主視覺圖片提供:馬祖國際藝術島
戰爭有很多種樣貌,馬祖人早年所體驗到的,是出生就註定的寧靜戰事。
身在南竿島,很難不注意到似要和天空齊高的「枕戈待旦」赤紅色標語;若在北竿島瀏覽芹壁村風光,石頭屋轉角處還時不時會撞見「消滅朱毛漢奸」、「光復大陸」等口號,像時時刻刻提醒你,莫忘國家大任。
留在標語上頭的漆彩,隨年月過去會逐漸剝落,36年的戰地政務時光,馬祖人卻很難忘記。
生活在東亞冷戰最前線,戰爭何時會來,沒人知道,他們活脫脫成為舞台劇《等待果陀》的主角,燈亮燈暗,潮起潮落,從學會唱軍歌的孩子,各自蛻變成民防自衛隊中的男人或女人,日復一日地等待,等來了喜提金馬獎上上籤一支的其他男人,一起在島嶼上,一年又一年地等待。
好在,這場戰地政務實驗的結局和舞台劇一樣,不管是果陀,或是對岸烽火,都沒有到來。但歷經了那段全民皆兵、同島一命的日子,難道戰爭真的未曾來到嗎?
答案的是與否,不論於作品、於人生,馬祖藝術家曹楷智都身體力行了一回。馬祖實施戰地政務實驗是在1956年,他隔年出生,最小的兒時記憶,不是甜蜜的糖果和藍天,而是在父母的背上,匆忙感受那黑暗又潮濕的坑道空氣。
解除戰地政務30年後,曹楷智走在南竿島77據點坑道中,學著父執輩往地下走,選了一堵牆,一邊懷揣著當年軍人挖坑道的心情,一邊挖了個大窟窿,這個大洞,現在成為馬祖國際藝術島策展計畫「地下工事」的作品《地下的故事—永夜淘光》。
光灑落在原先暗無天日的坑道中,刺骨寒風滲進來,也跟著日光變得溫柔,反覆掏挖終於有了終點,讓曹楷智明白,原來,無盡等待也可能是一種戰爭。
今年迎來65歲的曹楷智,講起童年,言談間鮮明召喚著戒嚴時期的氣味和顏色,「那時的生活就是戰爭片那回事。」
曹楷智說,像是每人出生就註定要當兵,因為十來歲就要加入民防自衛隊,軍訓課就是體育課,路上看到阿兵哥還要敬禮。
各種演習、演練自然也是稀鬆平常,學生上課上到一半常常就要躲到防空洞或桌子底下,練習應對可能會從天而降的砲彈;晚上有燈火管制,木頭窗戶要黏上一塊厚重的黑布,偷偷點蠟燭才不會漏光,「生活是灰階的,氣氛很肅殺。」
因應前線需要,從台灣到馬祖的軍人不少,軍事據點需求,還有士兵居住需求,部分民宅被迫徵用,加上兩岸緊張情勢,政府為防止人民叛逃,也禁止人民再靠近海邊,原以漁業收入為大宗的馬祖人頓失生計,一切讓物資本就得來不易的海島,更顯匱乏。
曹楷智笑說,當時大概只有小孩子還敢偷跑到海邊,「夏天熱啊!那時甚至也沒電,沒有電風扇之類的。中午下課會沿著阿兵哥看不到的小徑走,噗通跳進海裡泡水,阿兵哥如果發現了,看到是小孩子,會故意拿走你的衣服,讓你光溜溜走回家。」
這是居民和軍人同島生活的少見趣味,不過因軍方而被趕出家園的人,也不在少數。例如位於小山坡上的南竿軍人紀念園區,原先是擁有大片梯田可供居民自給自足的小聚落,位置還面向海洋,是絕佳居住條件,但這塊地也在1960年被軍方徵收,籌建為軍人公墓。
「地下工事」策展人林怡華說,那塊地的原先住民後來陸續移居到台灣島,但一些當地人還記得這裡曾經多麼美好,「像劉縣長(連江縣長劉增應)就曾說過,他小時候會來這裡烤肉,但不知不覺,大家就不再來了。」
曹楷智說,幾乎所有可以看到漂亮風景的地方,都因為擁有絕佳的開闊視野,變成了守望敵情的軍事據點。
其實遠不止平地上的風景,馬祖列島上的軍事據點可囊括至山頭上、山洞中、陸地下,還因擁有上百個坑道,號稱是全世界坑道最密集的地方。但在戰地政務解除後,許多據點也逐漸成為蔓徑荒草的廢墟,經過地方努力推動文資活化後,才成為觀光資源。
像是77據點,地面留有一層房屋,地下還有坑道,在曹楷智進駐後,早已空無一物的房屋,現在成為曹楷智教導學員的畫室。
畫室擺設很簡潔,素白的牆,等距懸掛幾張畫,有水彩,有油畫,有人畫濤濤海浪,有人畫的很抽象。大片方格線條的白色磁磚地板,有塊綠色鐵板突兀的鑲嵌在角落,推開鐵板,眼前竟然出現昏暗的地下坑道入口,簡直恐怖電影情節。
駝著身,低下頭,踩著高低不一的陡峭台階走入坑道,隨林怡華的身影在裡頭彎彎繞繞,可以看到原先被設計為軍人生活、休息、囤放物資、砲台的不同地窟,現在已成馬祖國際藝術島的地下美術館。
藝術家們用自己的方式詮釋馬祖這塊土地,有人將密閉的坑道房間打造成電影院,播放著對岸因文革而大量拋棄、進而漂流到馬祖的神像錄像;有人將植栽搬進坑道,透過生命的萎縮,暗喻過往在坑道度過青春年華的軍人。
歷經大時代變動,仍在這座島上落地生根的曹楷智,選擇回歸最稚嫩幼小的記憶,「人最小能記得幾歲的事情呢?我想我自己是3歲左右,了不起4歲的時候,經常被父母揹著走在防空洞裡,隨時要準備逃難的那種,家都不回,就住在洞裡面,滿壓抑的。」
曹楷智說,小時候不懂為甚麼要在很暗的地方,那對小小的心靈是有陰影的,「不過在隨時要打仗的狀況下,其實後來會漸漸麻痺,有些人可以消化陰影,有些人卻也還是活在恐懼中,離開馬祖後就再也不回來了。我們很早就鍛鍊出抗壓性跟韌性,但那是歷史偶然,我們也不想那樣。」
童年往往能跟隨一個人走完一輩子,以前不得不在洞窟裡的壓抑或麻痺,如今在曹楷智親手鑿出一塊洞後,彷彿像和小時候的自己和解,明白了當時揹他蹣跚行走的大人心思,也懂了那些不知道名字,卻曾和他同島一命的軍人們。
曹楷智說,當時的人挖坑道是要保護自己,那要花很多體力,心裡還有對戰爭的恐懼,對災難的無奈,想著這些,挖掘時還是要穩定自己,因為還要面對生活各種林林總總的雜事,這抗壓力要很強,「我自己親身體會,一路很神經地挖、挖、挖,挖出一個洞,突然腦袋就麻了,有種『再來要怎麼辦?』的感受。」
挖掘,呼吸,進食,歇息,重複又重複,其實生命莫過如此,也許學習如何等待,才是生命最大的意義。
曹楷智就是擅長應對等待的人。
他小時候喜歡畫畫,用鉛筆畫,等來幾張獎狀,幾張獎狀再換來最多12色的水彩或蠟筆。因為物資缺乏,小時候他能拿到的繪畫工具,幾乎都是因表現優異而被學校贈送的,「所以我後來回馬祖開課,曾經有來上課的人,我就會送他水彩或其他工具。」
戰地成長,畫畫是迴異於槍砲的一條路,曹楷智卻走得很篤定,19歲那年渡海到台灣,先為了討生活在陶瓷工廠工作,工作之餘一邊自學,考上國立藝專,並在1988年畢業,隔年還赴西班牙持續鑽研藝術領域,版畫作品為馬德里大學美術學院永久典藏,如此在西班牙生活,就過了將近10年。
1997年,曹楷智返回家鄉馬祖定居,全心為家鄉貢獻所學,不只教課,也投入社區營造,推動社區美學。
曹楷智說,很多人後來都問他幹嘛不去台灣島發展,但他覺得「台灣多一個我不多,馬祖少我一個少很多,我期許能回到生我育我的馬祖土地,雖然戰地土地很貧瘠,但我回馬祖是正確的,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有意義。」
運用藝文,豐厚在地,也不能忘記捕捉讓人看見馬祖的機會。曹楷智說,2000年他曾透過文建會協助策劃小型國際活動「西班牙塞維亞畫派馬祖展」,如今迎來希望面向國際的馬祖國際藝術島,他說,彷彿終於等到一陣風。
若說地方是土壤,曹楷智形容,如今這陣風,可能是從國際或台灣吹來,將和馬祖風土交會,像《地下的故事—永夜淘光》將牆壁鑿開來,風更能吹進坑道一樣,讓裡外合而為一,「很期待未來會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