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週票房決定第三週場次(廢話),但蠻有可能第三週中南部戲院應該都差不多會說掰掰了(講點建設性的話吧),那還不趕快進場支持。」
日本鬼才動畫導演湯淺政明2004年的經典出道作《心靈遊戲》,睽違多年在上個月底登上台灣大銀幕。看上這部作品的獨立片商「光年映畫」,臉書粉絲專頁上的小編署名「王老闆不是王電火」,還把粉專當成個版在催票,碎碎念的文字像與老友及粉絲聊天,在一票同業的粉專中多了幾分真性情。
這位小編「王老闆」,還真的就是「光年映畫」的老闆House,年僅34歲的王鴻碩。
COVID-19疫情席捲全球的2020年,國內外影業一片慘澹,從《007:生死交戰》、《玩命關頭9》到《黑寡婦》等好萊塢大片,有的延期,有的直接上了OTT串流平台,影城老闆們只能對著人片兩失的影廳苦惱。
當時僅成立1年多的「光年映畫」逆向操作,接連在景氣低迷時推出數位修復經典版的《在黑暗中漫舞》、《綠洲》、《中央車站》,還有向日本動畫大師今敏逝世十週年致敬的《藍色恐懼》、《東京教父》,這些少見而大膽的選片方式,意外讓這間只有老闆與合夥人營運的小片商,在疫情苦海中浮出水面,受到影迷注意。
2021年,「光年映畫」除了把金馬得獎作品《男兒王》、《幻愛》自國外代理返台送上院線,還繼續加碼,把今敏唯一的電視劇作品,13集、長逾5小時的《妄想代理人》搬進戲院。這罕見而近乎瘋狂的代理與選片,引來今敏鐵粉在網路狂刷「光年我大哥」表達感謝;當光年「大哥」再引進《阿基拉》作者大友克洋統籌、今敏參與編劇的《回憶三部曲》,動漫迷口中的神作首登台灣大銀幕,光年「大哥」更是被粉絲升格成「再生父母」。
不過再怎麼神代理、神選片,在汪洋片海與片商中,「光年映畫」依舊只是個明年才滿3歲的孩子。面對OTT平台改變收視習慣,電影市場日漸衰退,「光年映畫」的創業路走來仍是跌跌撞撞,充滿艱辛。
「不是我們不想找人,而是養不起第3個員工」,戴著八角型眼鏡的House雖貴為老闆,實則身兼公關企劃、社群行銷、業務經理……一家片商該做的事,他幾乎全包,甚至採訪結束後,就要趕到戲院去親自送票、送海報。
如果House登場時,能像卡通角色一樣有背景音樂,或許能點播一首「美秀集團」的「電火王」,而這也是他小編名稱的來源,因為整首歌第一句歌詞就是「大都會的頭家叫做王電火」,House姓王,但他不是「大都會的頭家」,他只是一個選擇身體力行,熱愛電影的「拍拚少年人」。
House與電影的緣分可回溯到國小二年級,他課後安親班的正對面就是二輪戲院新中和大戲院,覺得安親班老師很煩的小鬼頭,只要「媽媽10塊」討到的零用錢存足了就衝電影院,從小就養成看電影的習慣。
不過真正「誤入歧途」走上電影這行,還真是「誤打誤撞」。
中文系畢業的House,本想應徵廣告業務,沒想到面試接連失敗,偶爾在部落格寫些電影隨筆的他,看到片商在招募員工,就抱持試試的心情去面試。
House回憶,當年老闆和他相約麥當勞,一見面就拿甜心卡給他,要他先幫忙買份蛋捲冰淇淋,才問House想不想做電影,聽到回覆「想」後,House就錄取了。
從那一次點頭到現在,已經過11年,House1/3的青春都貢獻給電影,連積蓄也是-然後老闆還沒給他蛋捲冰淇淋的錢,House笑言這是超荒謬的入行經歷。
由於非本科系出身,House自認經驗不足,一切從基層慢慢學,從早期的送膠卷、拷貝帶、處理行政業務、與戲院交涉排片廳數、行銷電影到洽談代理,什麼都做、什麼都學。
House回想自己最幸運的是,待過公司幾乎都是複合型片商,有發行部、業務部、經紀部等,讓他幾乎每個流程都略懂一二,甚至曾經歷爆紅的《我的少女時代》、《十二夜》行銷過程。
2016年,30歲的House與友人合作,在獨立片商鏡象電影擔任業務總監,發行《日常對話》、《范保德》、《強尼凱克》等國片,也有引進一些外片;3年後,因鏡象轉型專攻製作,想繼續發行外片的House才決定自立門戶。
不過誰創業能一路順風?
House掏出積蓄並向銀行貸款,在2019年創立「光年映畫」,不過前幾部電影票房慘遭滑鐵盧,一度負債破百萬,數度掙扎是否該堅持個人的藝術品味。公司開門一個月基本支出就要16萬,遑論購片和行銷費用,在賺到選片品味的「名」與實質票房的「利」之間,必須更有現實考量。
尤其買片就像買預售屋,作品通常會預賣,買家得在半年或一年前,甚至開拍前就購入,還得耐心等待上院線見真章。House指出,在這期間房子可能會倒、工人會延遲交屋,更可怕的是「上映後觀眾根本不買單」。
沒想到2020年,比建商跑路更恐怖的事猛然襲來,就是COVID-19疫情。儘管戲院沒關,觀眾卻是寥寥可數,House像播放腦內投影機般回憶,去年3月20日,全台確診數最高的那天,他硬著頭皮上檔德國電影《不愛鋼琴師》,結果媒體試片無人到場,同天其他影廳滿座率趨近於零,House自忖「還要繼續做下去嗎?」
當時「光年映畫」還有3部電影未上檔,等於已支出一大筆款項,不履行合約還得再繳違約金。House只能且戰且走,咬牙維持至少1個月發行1部片,「畢竟有發,就有現金回來」。
他放手一搏,向銀行貸款200萬跟日方爭取《藍色恐懼》和《東京教父》台灣院線放映權,並寫了20多頁全英文企劃書表達誠意,似乎老天爺覺得「光年映畫」命不該絕,《藍色恐懼》上映首週末票房就突破150萬,是House獨立出來工作後成績最亮眼的一次,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
最終《藍色恐懼》總票房衝到890萬,是台灣2020年數位修復片票房收益第3名,僅次於《末代皇帝》和《阿基拉》;House說,後續接力上映的《東京教父》也有不錯成績,就是這兩桶金,把「光年映畫」從懸崖邊拉回。
至於什麼契機,讓House決定買下《藍色恐怖》、《東京教父》,讓光年大翻身?
House說,其實台灣片商做數位修復早已行之有年,前輩「傳影互動」10年前就把奧黛麗赫本、希區考克的經典重新送上大銀幕,一些片商也陸續跟進。「但大家也知道數位修復票房最好,頂多300萬;差可能就是8萬塊,甚至更低,我從來不覺得可以從數位修復賺錢。」
今敏系列完全是無心插柳,House在一次影展中,看到《在黑暗中漫舞》20週年修復版後,勾起他做經典重映的想法,並列了一張理想經典電影清單,今敏的作品就在其中。
House分享,2020年恰逢是今敏逝世10週年,他的作品除了《千年女優》、《東京教父》曾在台灣上映過之外,《藍色恐懼》和《盜夢偵探》只在影展出現過,並無片商發行,去年重映別具意義,也恰好遇上好萊塢大片缺片潮,讓不少影迷選擇朝聖。
若硬要歸納「光年映畫」的選片標準,就是老闆House看完後會說一聲:「X,怎麼那麼好看」,只要片子內容夠好,能帶給觀眾思考或刺激,不管哪國片、類型、時長、數位修復或新片都可以買,但大前提就是「不要賠錢」。
最近House除了買進探討中東教育改革的伊拉克片《指考風暴》(The Exam),也有購入一刀未剪的恐怖虐殺片《撕裂異弒界》(Censor),影迷粉絲紛紛跌破眼鏡驚呼:「欸,這不是光年的風格耶?」「光年不是都做動畫修復或經典重映嗎?」這時House就會推推眼鏡回應:「誰說光年不可以做?」
自知資本額不大,無法和大公司角逐,無法砸錢買大卡司、有票房號召的商業片,House選片只能精準掌握市場趨勢,或做與大眾風格不同的電影。他知道不能只單做藝術片,得擴充類型、選擇,「至少我的公司能保底,只要片子好看,不用管公司的氣質」,畢竟一切的前提,都是讓「光年映畫」繼續活著,活著才有機會引進更多想推薦給觀眾看的愛片。
去年意外獲得代理機會的B級恐怖片《深海擴散》,就是一個很好的驗證。House在疫情期間勇敢推出,就出乎意料取得600萬票房。而今年在金馬影展台灣首映、座位被秒殺的坎城金棕櫚新科得主「鈦」(Titane),也將由「光年映畫」代理。
《鈦》是血腥片《肉獄》(RAW)導演茱莉亞.迪古何諾(Julia Ducournau)新作,延續了前作驚世駭俗的風格。House在坎城影展獎項揭曉5天前,看完2遍後馬上下單,他回憶,雖然銀彈有限,但實在太喜歡,就開了但書給版權方:「如果得金棕櫚就出兩倍價」。
House苦笑,影展期間影評都一面倒給予《鈦》負評,他本來已安心要在預算內把電影買回台灣,沒想到最後抱回最大獎,一個K.O.迴旋踢就踹飛了他的荷包。直到現在,House心理小劇場還是:「齁,怎麼可能拿獎啦」。
採訪尾聲,認真環視「光年映畫」位在中正區住商大樓中的11坪小辦公室,這是當年House和夥伴經營「鏡象電影」的起家厝,現在持續沿用。
同樣只有兩張辦公桌、一台電視、一張擺滿電影拷貝硬碟的長桌,還有一個他親手釘好的書架,整齊放置從大片商公司離職後,自己經手過的每部電影發行資料,規律有序。
自嘲有強迫症的House透露,自從當兵退伍後,他就養成每天早上7點50起床,做完早餐後通勤到公司,在地下室健身房運動半小時後開始工作,週末持續進公司加班。同時,他還有一個堅持,就是每天粉專都要發3篇貼文,保持與粉絲互動頻率。
儘管早已不是員工,House的腦海裡總有個隱形的主管,每每要下決定前,他就會和主管討論或匯報工作。「你花15萬做行銷,能賺回2到3倍嗎?不行就不要執行,窮人有窮人作法。」尤其自己沒有富爸爸、富媽媽,家人甚至不支持自己從事電影。
「我們全家不看我做的片,他們知道我很奇怪,我做的片更奇怪。」House苦笑,不過父母卻給了他一頓激勵的鞭子,反倒逼出他的決心,至今那段話House還倒背如流:「30歲大人大種,要嘛找穩定工作,要嘛頭洗下去,做老闆就是這樣,如果要哭自己去躲在旁邊哭,對自己負責。」
「負責」或「自律」,或許就是Hosue腦海那位看不見的主管。House笑說,歸功於這位主管,才能讓自己一人多工,把小公司運轉起來,「當老闆不只八字要重一點,還不能倒下,因為倒下還是得做事。」
「光年映畫」明年將邁入3週年,今年House在粉專寫了一段話,記錄了創業點滴。他說,整個過程就像無法存檔的紅白機,每一步都得戰戰兢兢通關,也可能因踢到主機一切又重來,「先罵聲靠北,但遊戲還是很想打到大魔王那關。沒關係,就重新再玩,反而知道怎麼闖關,怎麼利用時間,怎麼守住每一個細節。」
會不會累,House聳聳肩,「喜歡電影就把它做到極致,反正就這樣」。
彷彿背景音樂重複「電火王」最嗨的一個段落:「電電電電電電 電火王」,快速節拍跟House馬不停蹄的腳步一樣,也像替「光年映畫」充電,照亮前面的路途,那是投影的光線,會歲歲年年照亮愛電影、走在電影路上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