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期肺癌,妻子外婆的日子不多了,外婆是金門人,落葉總要歸根,幾個阿姨決定送外婆回金門。 上個月,妻子和我帶了兩個小孩,趕在外婆回金門前去探視。
人變瘦,精神倒還好,見了面,一如以往,要她多吃點東西,多休息,幫他捏捏手捏捏腳,大家都知道外婆快走了,只有外婆不知道。
外婆每次看到那兩個小曾孫都很高興,會用閩南語稱讚「會生、會生」,這次也是一樣,但是小曾孫不懂,為什麼媽媽在進門前要拭去眼角的淚水,這是最後一次見外婆。
外婆回金門後一個禮拜就走了,接到電話,搖醒睡夢中的妻子,驚訝!然後就是淚水,更難的是,還要告訴在病床上的岳母。
外婆出殯那天,天上的雨下個沒完,妻子早幾天前就去金門幫忙後事,臨時電話通知要我過去,因為告別式祭拜時也會叫到我名字。
飛機在滂沱的大雨中起飛,早先機場還一度因大雨關閉,才上飛機頭倚著窗就睡著,一陣癲晃,睜開眼,窗外便是金門。妻子微笑的在入境大門外等待,讓過度早起昏頭的我稍微打起精神。
到了靈堂,向外婆捻香便被招呼吃早餐,感覺少了一點哀悽,大家開始接受外婆過世的事實,外婆靈堂就設在舅舅家入門客廳,靈位後就是外婆的棺木,一夥人就在棺木旁忙進忙出,我還沒習慣在棺木旁吃金門有名的廣東粥,就推說已吃過。趁時間還早,到金城逛逛,順便買點早餐裹腹。
告別式就快開始,大家趕忙穿上孝服,好像每個婚喪典禮,家族裡都會有幾位特別懂禮儀的親戚在指揮全局,今天也是,一位懂喪事的親戚負責打點大家一切,舅舅是長子,所以披麻帶孝穿草鞋,長孫也是一樣。妻子也披麻,但是穿藍色唐裝,額頭還綁上藍布條,而我就是一般便裝,左臂再挽上白紗和紅布,但是要長袖,我沒穿,一位剛認識的表弟脫下他的的名牌襯衫借我,道了謝套上襯衫,襯衫還留著表弟體溫。
家祭開始,我這才發現,原來外孫婿的地位很低,根本排不進家祭名單,就是在公祭時喊到名磕個頭的份 ,但也好,反正是閒人一個,拿相機拍一點東西,後來發現,原來我是還有一點份量的。
「半路祭」,就是出殯隊伍遊街時,要在下著大雨的半路跪地磕頭,一邊磕頭還要一邊張口發出哀嚎哭聲,有了這項重任,心中頓時覺得踏實些,沒那麼外人。
金門喪禮儀式繁複,和台灣的喪禮很像又不完全一樣,反而更接近一水之隔的閩、浙。公祭開始,家屬拜完就開始唱名祭拜,喊了好幾輪總算喊到我,有樣學樣,依先前剛認識的親戚掀起舖在地下的毯子,跪在濕漉漉的草蓆上磕四次響頭,起來,再跪下,再磕四次響頭,連續三次,然後起身
這兩年,外婆都在我家過年,外婆凡事最常說「真好!真好」,想到明年過年少了外婆「真好!真好」,心中開始不捨,看著外婆抿嘴微笑的遺照心裡唸到,阿嬤,恩主公會保佑你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公祭結束,送葬隊伍開始遶街,眾親友送外婆最後一程,隊伍在金城街上移動,鑼鼓吹和樂隊走在前面,道士、靈車、家屬跟在後方,這時雨下大了,拿著相機在隊伍裡前後晃,想拍點東西,妻子頭上綁的藍布條因為雨水開始褪色,借來的白襯衫也被手臂上的紅紗布染紅,還沾上不知是誰甩過來的藍色斑點,經過妻子身邊時,妻子一直叮嚀,不要忘記還有重要任務,我直點頭。
到了半路,果然,兩張摺疊桌擺在大雨的路旁,桌上擺著淋濕的祭品和冒雨飛舞的蒼蠅,急驟的雨水在路旁積成小水流,地上是一塊草蓆,草蓆上再舖一張毯子,毯子浸滿了雨水濕漉漉的,用手摸摸膝蓋,先前跪在地上濕透的褲子還沒乾,抬頭看看低著頭的妻子,就在拋下雨傘訣然赴跪前,兩位不知名的親戚被領到草蓆前,掀起毯子,噗滋跪在濕漉漉的草蓆上,連磕響頭,嘴裡嗚~嗚~的哭起來,就這樣搶了我的重任,百感交集。
結束遶街大夥就搭車送外婆到金門公墓,到了公墓,雨下得更大,墓和墓之間積滿了水,而墳上清明留下的紙錢被雨水給淋糊了,眾親戚吃力的把的外婆的棺木扛下靈車,扛棺的必須是親戚,而親戚都是老人,扛起來格外吃力,一群老人掙扎的在泥濘的墓地裡,雨下著,人撐著。
跪在水裡的舅舅,跪在水裡的妻子,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還有額頭上布條褪色的藍水,我想起父親。
落葉總要歸根,父親過世前說,要我幫他葬在爺爺的墓旁,他十八歲出門後就再沒見過他父親,父親前年過世,我帶他回老家。
捧著父親的骨灰,走出機場,也是一個下雨天。